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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點小說

第2章

可惜我身在海市,被虛情遮眼。

當這棟空中樓閣轟然崩塌,方知水中月鏡中花,夢幻泡影一場。

9

以千歲為界,龍長角即意味著成年。

我近來頭頂痒痒,忍不住到處磨到處蹭。

燕華神女便將我鎖了起來。

說是為了避免我四處破壞。

但我看見她手中長鏈,散發著與溟淵之水相契的酷寒,九陰玄鐵所鑄。

這東西,怕是關押三界要犯才用得上的刑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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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我沒吱聲,任她將我四肢束縛住。

可供我移動的距離一下縮短不足百尺。

姝禾不會害我。

我這樣天真地想。

所以她剐我鱗時我沒反抗。

她說龍鱗可入藥,她有位族人危在旦夕,亟需救治。

所以她剜我心時我也沒反抗。

隻是痛得蜷成了卷兒,尾巴在地面無助拍打。

躺在血泊裡,看她將我的護心逆鱗生生剝下,有些茫然。

我記得龍血性溫,龍心極炎。

那次接觸,我發現她神力至寒,可知玄鳥一族皆屬陰。

互補也有限度,冰火相衝,怎麼能用到龍心?

但她的目光太冷凝。

我氣勢不足,弱弱問:「娘娘,沒了心我會S嗎?」

「不會。」她專注於剖開我的胸膛,敷衍回答。

我身體在發抖,體內血液都似乎涼透。

我很不安,甚至有些害怕。

忍不住想蹭進她懷裡尋些安慰。

即便她手中那枚鋒利羽刃,尚染著我的血未幹。

可姝禾推開了我,收起龍心便匆匆要走。

我站不起來,急得用尾巴勾她。

「娘娘,娘娘……」我喊她。

聲音因虛弱不夠響亮,她沒有理會。

「娘娘!娘娘!」我開始扯嗓大喊。

逐漸撕心裂肺。

「阿悅,」她終於回眸,身後長發似銀瀑,我從沒見過她那樣冰冷的神色。

遠如天外一泓永遠觸摸不到的月。

「不要吵。」

10

此後十七月,燕華神女再沒來過溟淵。

隻有人魚定期來檢查記錄我的狀態。

我才知道人魚族不僅是這片海域的原住民,還是她麾下耳目。

但它們也離得遠,交頭接耳竊竊私語,不敢接近。

我被剖去的鱗片和心髒,在緩慢復原。

我淌出的血,甚至能將活魚燃成焦骨。

不知我本身便是異端,還是上次冒失吸食的神力引起了異變。

但姝禾對此顯然早有預料。

當她再次下到溟淵,見到我的狀態時,並無訝異。

隻微微蹙眉,執刃蹲下,摁住我。

她是從屍山血海脫穎出的神族將軍,任何兵器在她手中似乎都無比服帖。

那握刀的指節精致,姿勢風雅。

卻近乎殘忍地,又一次破開我皮膚。

再堅實的鎧甲在她手下都不堪一擊。

鐵鏈攪起喧騰的潮水,我劇烈顫抖,控制不住想要掙扎。

「阿悅!」姝禾低喝一聲。

枷鎖的效用這時便體現出來了。

她並指一揮,法熒掠處,我被結實縛住,動彈不得。

「娘娘,我疼,我好疼……」

龍尾拂掃翻滾拍碎珊瑚,我帶著哭腔求她。

她凝眸注視我,不知多久,神情忽而放軟。

俯身,將我抱入懷中。

「好了,好了……阿悅乖,這也是為你好。」

我才發覺,因掙不脫鐵索禁錮,我化出了人身。

我蜷在她臂彎裡,明明是最囂張不羈的龍,卻像初生的嬰孩,毫無反抗能力。

聽著她柔聲哄慰。

她說我消化不了扶桑之力,不能不以這樣的方式疏解。

我便信了。

此後一百三十三年間,每十七月,我必須受一次剐鱗剜心之苦。

直到龍角完全長出。

倒不是這折磨終於結束。

隻是我發現,我被騙了。

11

那條與我熟識的人魚說過,我的力量不像尋常龍族。

我起初未在意。

但現在知道了,是像那位隕落於祭月嶺的「炎魔」。

我如今活動空間有限,又虛弱無力,隻能守株待兔等人魚路過,逮住它問:

「她們究竟是什麼關系?」

它猶豫了一下:

「她們,私交甚密,老族長曾親耳聞神女喚其——『阿月』。」

「萬年前便有人揣測,神女與烏棲氏,或許並非摯友,而是……摯愛。」

摯愛。

這詞,從雌雄同體的人魚族口中說出不算什麼。

可在萬年前,在兩軍交戰爭奪天下之主位置,放在雙方頭領身上,且均為女性,可以想見有多麼驚世駭俗。

我對姝禾的依戀這些人魚皆看在眼中。

而深海曠寂,我與它們的相處,實遠多於姝禾。

以至不知不覺,它似乎也真心將我視為了朋友。

我看著它眸中流露的憐憫,像突然跌入漿池酒海,昏天黑地找不到出口,濁液灌入心髒,辛辣悶痛。

我不適地皺眉。

幻聽般又問了遍,「那祭司叫什麼?」

它眼中憐憫意愈濃。

「烏棲娢月。」它道。

娢月。

阿月。

……

阿悅。

她分得清她在叫誰嗎?

12

「你在騙我。」

姝禾再來時,我盤膝坐在貝殼累疊的平臺,手腕腳踝仍纏著鐵索。

我一身烏鱗,以前總羨慕同族滿身金燦燦,也是第一次注意,自己的顏色可以這樣白皙到剔透,仿佛在深海發著光。

當然,不比姝禾。

我託腮看她,心想她的頭發為何是銀白的。

神女連這也要獨絕出眾嗎?

我問:「炎魔還活著?」

姝禾萬未料到我這個問題,愣愣一張口。

似乎想要說話,但沒能發出聲音。

好半晌,她垂下眼,「……沒有。」

「我親手SS的,豈會有假。」

我沒見過她這樣失態。

一個名字,便能令她潰不成軍。

我覺得有點冷,蜷起了膝蓋。

「你想復活她?」

那些神力並不會影響我。

可她依然選擇從我體內剝離。

哪怕那樣血淋淋的方法,哪怕令我生不如S。

而如此蠻橫的力量,除了金烏,我想不到她哪位「族人」可用。

姝禾聽見這個問題,有片刻失神。

但萬年光陰,她約莫早已習慣深埋情緒。

極快恢復如常,厲聲冷斥:「胡言亂語。」

我無視她眸底隱含的威脅,起身,向她走近一步。

「娘娘,你困我在此,究竟存了多少私心?你是不是,為了烏棲娢月……」

啪——

這四字一出,一聲脆響。

我微偏腦袋,感受了下側頰的刺痛,靜靜轉回頭。

像看陌生人一樣看她。

她看向自己的手,似也有些不可置信,指尖在發抖。

但她很快收手入袖,回身。

「阿悅,我向神主為你請了宥罪,你既如此冥頑,還是多呆些時日好。」

——撒謊。

我如此平靜在心裡落下定論。

望著她遠去,身影耿耿,若滄海一粒星。

多熟悉的一幕。

我永遠在遙望她的背影。

13

雖然被鎖著,但海中生靈無數。

龍威之下,不難尋到肯為我賣命的。

當然我不需它們賣命。

隻要跟蹤燕華神女,為我傳遞消息。

我本不願如此。

乖乖等待就夠了,不該探入她的生活。

我會不知足的。

鯤化為鵬鳥,躍出東溟,再向東天。

九陲日出之處,有山,名定天;有水,名湯谷;有樹,名扶桑。

於是我知道了,姝禾離開溟淵後也未回神界。

她在定天山祈陽峰。

那是萬年以前,烏棲族大祭司為赤軍降祝神力的地方。

此前她從我身上刮去的所謂「藥引」,也全都送去了那裡。

我想,這位神女娘娘,實在是好手段。

因她輕飄飄一句寬恕,我被關押千年,還對她感恩戴德。

因她輕飄飄一個虛假理由,我被她汲盡血肉,還無怨無悔。

甚至直至今時之前,亦是委屈多過不忿。

可以利用我,為什麼要欺瞞我。

自小被圈在這一方海洋,我的世界太小,和龍族生活的記憶早已模糊,她是我的全部。

直至今時。

積攢的委屈,盡數轉化為憤怒。

我品嘗到一種新的情緒。

這種情緒,叫恨。

14

海底無光,難辨朝夕。

我隻能通過潮汐感受時間流逝。

月生,月落。

潮起,潮平。

我已有三年零九個月零十四天零五個時辰沒見到姝禾。

我挑了個狂風暴雨的好日子,掙斷玄鐵鏈。

連綿的宮宇垮塌大半,溟淵之下一片廢墟。

姝禾一定不知道龍族成年後力量會暴增多少,否則不該如此掉以輕心。

她對我的關注太少了。

海外有風暴潮掩飾,但在海底,這樣巨大的動靜自然瞞不過,人魚們驚慌失措。

我猜它們有法子給姝禾通風報信。

但我隻是揮揮袖,隨它們去了。

念在我無聊時帶了我不少樂趣,放它們一馬。

至多將海流攪得有些糟糕。

人魚們在漩渦裡狂歡,我踩著浪花出海。

越近東極,氣溫越炙熱可怕。

這裡是日出之地。

但定天山卻飄著大雪。

我在最高的山峰見到那人。

紛飛雪絮裡,她銀發漫舞,素衣如缟。

總是素淡的顏色,仿佛在為誰守孝。

我望著這一幕,忽然有一種奇怪的感覺。

她不該這樣兩手空空看我。

她該全副武裝,著戰衣,握長弓。

絕不是現在這樣,將全部柔軟袒露在我面前。

莫論反抗,甚至稱得上縱容。

我隻覺更加憤怒。

被她掏了那麼多次心,我現在想看看她的心是什麼顏色。

她的心裡,到底裝著什麼。

手指覆上尖利鱗爪,穿透了她的胸腔。

極白染上嫣紅。

我感受著溫涼的血繞上指間,像凌霄攀上枝稍,綻放成靡豔淋漓的一片。

這方胸膛下,是空的。

我的思維也有點空。

怎麼回事?

姝禾一手握緊我手腕,阻止我收回,一手撫上我背脊,將我用力壓入懷。

「你說對了,我想救回她。」

大雪隔絕了來自神界的窺探注視,她在我耳畔坦然,吐息血腥馥鬱。

我隻覺一陣巨力挾上腰身,緊接著,山傾覆,水顛翻。

她抱著我跌下峰巒。

無數雪點被遙遙拋在後方,她發梢雪花也被融化,一點晶瑩,洇湿了天地這張白宣。

下面是什麼?

——湯谷,扶桑。

金烏誕生的地方。

我木木地看她。

看著她暢快的笑容。

沒有人教過我何為愛,何為恨。

我恨她。

恨她分明無情卻如此多情,恨她天性心狠卻佯作溫柔,恨她給我希望又遺我絕望……

我以為這叫恨。

可原來,我隻是恨她不愛我。

原來,我隻是愛她愛得太痛苦。

最後的最後,我聽見耳邊她輕聲道:

「我想救回你,阿月。」

15

我陷入了一場長長、長長的夢境。

夢裡,我叫娢月。

烏棲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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