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證明你們的價值，為了整個社會的福祉，摸魚這種行為將被認定為犯罪。

 

——2124年勞動節總統致辭

 

1

 

我犯了罪，被判了刑，將接受為期六個月的改造處罰，時間從公元2124年5月1日開始。

 

象徵公正的法槌砸響桌子後，警察把我從被告席上帶離，押到手術室裡刺眼的無影燈下。一個面無表情的醫生在那裡等候已久，他舉起閃著寒光的針頭，將一劑液體穩穩推入我的右臂。

 

嘶。

 

皮膚被刺破，有點痛。藥劑的冰涼慢慢流過全身後，一個藍色圓形印記逐漸在右手腕上浮現，像一塊指針。

 

我有些不安，猜測這枚改造印記會像舊時代給豬烙上的檢疫標籤一樣，成為我犯過罪的身份證明。更令我不安的是，接下來的處罰措施或許會更加嚴厲。這時，他們所有人卻開始收拾東西，並示意我可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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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完了？”

 

“完了。”

 

“我不是被判了六個月的處罰嗎，那這是？”

 

“這管藥劑就是全部的措施，它的時效是六個月。”

 

“我還以為我會在監獄...”

 

那名市政當局僱用的醫生抬起頭：“陸明先生，在文明的社會裡，法律的最終目的並不是懲罰，而是挽救；並不是驅逐，而是幫助你更好地融入。監禁這種野蠻的手段，已經被更好的辦法取代了。”

 

他露出一種真誠的笑容：“你已經得救了。——回去上班，過正常的生活吧。”

 

2

 

我茫然地從醫院裡走出，現在是正午，心情的凌亂讓陽光也不顯得耀眼。我站在路邊思索這一切。

 

作為一個大四應屆生，我在一家公司實習，每天的工作就是給正職員工打雜，做一些瑣碎的事情。

 

由於本性實在佛系，加上沒有轉正的想法，我在工位上不能說兢兢業業，隻能說有事則做，沒事也絕不主動攬活。

 

那些沒有工作的時間裡，我都在摸魚。摸魚能帶給我一種逃逸的快樂，我一直享受著這種快樂，直到公司突然一紙訴狀將我告上法庭，並舉例性地列出三條我的摸魚證據。

 

第一條是實習的第一天，我暫時沒有事幹，百無聊賴，想看著電腦屏幕裝裝樣子，最後還是決定摒棄陳陳相因的虛偽，真誠地打開手機刷視頻。——結果被部門主管抓個現形。

 

第二條發生在十天後，那時我已經學會了偽裝，但很可惜，遇人不淑。我無私地將摸魚心得分享給新來的實習生後，她反手將聊天記錄舉報給主管。於是，我的頭上又被記了一筆。

 

第三條記錄則有些不講程序了。公司貼出所有實習生的工作月報，而我的工作量居於墊底。

 

“陸明本來頭腦聰明，也有能力，但他的產出卻這麼少，這除了摸魚沒有別的原因。他沒有為公司提供足夠的價值，也難以增進社會福祉。——因此，他理應被判刑。”

 

我無話可說，對於以上控訴也隻能供認不諱，但站在被告席上的那一刻我才意識到，上班已經有了風險，可能會從員工變成嫌犯。也正是那時我才知道，《反摸魚法》在5月初已經正式施行，而我有幸成為了受刑的第一人。

 

但沒想到執刑的過程這麼快就完成了，所有的措施不過是讓身體上多了塊印記而已，甚至沒有讓我停職。

 

在慶幸和困惑中，我買了塊電子表，將腕上的藍色印記嚴絲合縫地蓋上，然後就匆匆啟程，趕在下午打卡遲到之前抵達了公司。

 

3

 

偉幕公關是本市最大的公關公司，坐落在市中心，高樓圍繞，聲譽遠揚。

 

作為乙方公關，它致力於維護每一個甲方的品牌形象，為其套上精致的皮囊，以招徠客戶。

 

而我是隸屬於輿情公關部的實習生，每日的任務就是監測全網關於甲方公司的社會輿論，並挑選出值得重視的負面輿情錄入公司系統，以供正職員工處理。

 

當我喘著氣一屁股坐到自己的工位上時，對面我的實習生導師眼角高高揚起，顯然吃了一驚。

 

“你......這麼快就回來工作了？”他有些不確定。

 

“是的......我也沒想到。”我莫名有些窘迫，左手暗暗壓住手表，不想那塊印記露出分毫。

 

導師是個成熟的職場人，很快收起驚訝，恢復漠然的神情:“我跟主管溝通一下。”

 

他起身進了主管辦公室，又很快推門出來，走到我跟前。

 

“好的，那現在你要開始繼續工作了。對你的審判耽誤了一天半的時間，為了體現你的改變，同時也為了我們業務的進度，主管決定到後天晚上為止，除了在後臺管理系統識別、收錄最近四天的所有負面輿情外，你還需要額外處理六百條數據，分發兩百個內容。”

 

我懷疑自己沒有聽清:“什麼？”

 

一條數據或內容是一篇文章，這意味著僅僅就這額外的任務而言，以每日八小時的工作時長算，接下來的二十小時，我每小時要閱讀四十篇文章，每90秒就要完成一篇文章的評級、分類、去除廣告等諸多繁瑣操作。並且不能休息片刻。

 

像極了奔波兒灞被下令去除掉唐僧師徒。我頭腦頓時一陣眩暈，卻被導師一把扶住。

 

他嘆了口氣，垂頭在我耳邊低語:“我也知道這很荒謬，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

 

“自從第一個人開始無償做份外的工作，增加自己的產出，資本就更青睞這種人來為其服務。自從資本的口味被這種人養刁，我們這些原子化的打工人就隻能犧牲自己的權益，迎合資本的嗜好。”

 

“我們別無選擇，你看看周圍人，哪個不是拼了命才能保住自己的工作？”

 

我聞言抬頭四顧，目光所及卻都是疲憊的腦袋，一刻不停地浸在電腦屏幕的藍光裡，仿佛正在被機器攫取生命。

 

我心裡又是一顫，趕緊打了個哈哈，躲到洗手間緩了好一會，才慢吞吞地出來。

 

卻在門口迎面撞上了許瑤，就是那個舉報我的同組實習生。

 

她穿著熨燙平整的衣服，謙遜又有聲有笑地結束了與她導師的交談，往盥洗室這邊走來，然後在看到我的一瞬間變了臉色。

 

“喲，摸魚的罪犯回公司了？”她踩著高跟鞋，抱著胸，語帶玩味，斜睨我。

 

我盯著她看了一會，最終隻是無奈地攤開手:“沒必要再做這幅敵對的樣子，最多後天晚上，我就會因為完不成工作而主動或被動地離職。其實一開始你就沒有必要針對我、舉報我。我從來不想，也沒有能力卷過你。”

 

“那個唯一的轉正位置，從我進來的那一天起就是我的。”

 

她似乎為我的坦誠愣了一下，但我的示弱又讓她驕傲地揚起頭。

 

“你還以為我是為了轉正才舉報你的嗎？”

 

我怔住了。

 

“我當然知道你沒那想法和心氣，我也知道憑我每天自願加班，憑我不斷從正職那攬活，憑我那麼好看的數據，實習期結束時沒理由拿不到轉正錄取。但是——”

 

“但是什麼？”

 

“但是這還不夠，因為所有的優秀，都隻有在低劣的襯託下才更顯得難能可貴。”

 

她瞥了我一眼。“作為我的背景板，你的平庸當然能讓我顯得出類拔萃，但如果你是低劣的，如果你和我的對比更加強烈，那我無疑能獲得更多的贊譽，甚至可能拿到更高的起點。”

 

“所以，舉報你並不是為了轉正，而隻是為了最大化你的價值。懂了嗎？”

 

許瑤說完，輕笑一聲，就頭也不回地步入盥洗室。

 

我有些愕然，突然不知道該說什麼。

 

雖然我躺平，雖然我沒什麼志氣，但我從小受到的的教育告訴我，我至少是個正常人。

 

但站在許瑤面前，置身這家公司裡，我卻有那麼一瞬間不知道到底什麼算是正常了。我實實在在地感到自己與周圍隔了一層可悲的厚障壁。

 

......

 

夜幕降臨後我拖著疲憊的身體離開公司，躺在出租屋裡，望著天花板上浮動的光影，腦袋空空。

 

上午的庭審，下午的任務，醫生奇怪的話語，許瑤高傲的神情，漸次掠過我的腦海，但都隻是些模糊的印象，不成想法。

 

我也不知道如今該往何處去。

 

或許是今天經歷的事情有點多，精力耗盡，指針轉到十點時困意便如潮水襲來，我被卷進一場混沌的夢境。

 

夢裡的我沉浮在一片海洋中，仿佛回到了母親的子宮裡，終於得到休憩，感到久違的安詳與寧靜。

 

手腕上藍色印記處卻傳來一陣陣輕微的灼熱感。

 

我轉頭望去，隻見印記中竟伸出無數縷銀色絲線，攀附住我的手臂，並且還在不斷延展，似乎要將我包裹成繭。

 

我本能地掙扎想要擺脫，卻聽到了絲線發出的聲音。

 

“別抗拒，”那團絲線中的一縷遊出來湊近，仿佛帶上了醫生真誠的口吻，“這是在挽救你。”

 

挽救......

 

......

 

4

 

次日中午。

 

導師和我在公司食堂對面而坐，一團飯從他驚訝大張的嘴裡掉出來。

 

“你再說一遍，你一個上午完成了多少工作量？”

 

“四百條數據的處理，一百個內容的分發。”我誠實地回答，卻不知為何有點不敢對上導師的眼睛。

 

“業務熟練的正職才能達到這樣的速度啊，你小子什麼時候有了這等效率？”他的神情在震撼和狐疑之間轉了幾轉，最終一拍腦袋，“不會是胡亂處理的吧？！”

 

導師撂下筷子騰地起身，就拉著我趕到工位審核我所做的部分，邊瀏覽系統後臺邊對著我一頓教育:“其實你做不完可以跟我說，我會盡我所能幫你分擔一部分，但是你不能一味追求效率而不要精確性呀，這樣反而會加重工作負擔......”

 

然而他的話還沒說完，語氣就漸漸弱了下去，直至閉口不言。

 

通過他眼鏡的反光，我看到他正在快速審視一條又一條由我標注的數據。

 

等到他猶猶豫豫重新開口的時候，已經完全變了一副語氣。

 

“這......評級、分類、標注的合理性居然也有了很大的提高，都快接近許瑤了。”

 

他的神情相當復雜:“難以置信......是昨天的審判讓你知恥而後勇了嗎？還是強大的壓力讓你潛力覺醒了？怎麼進步這麼大的？”

 

我不想坦白真相，隻好裝傻撓撓頭:“我也不知道，也可能隻是因為昨晚睡得早，今天工作狀態好。”

 

......

 

下午，我獨自坐在工位上，一邊幹著活，一邊陷入沉思。

 

手指已經敲了半天鍵盤了，不感到疼。

 

揉了揉脖子，脖子也不感到酸。

 

看了這麼久的屏幕，眼睛居然也不幹，甚至注意力也沒怎麼渙散，摸魚的念頭更是被拋之腦後。

 

剩下的任務庫存正在被我高效地清空，這種工作狀態前所未有。

 

似乎在一夜之間，我的身體和心態發生了些微妙的改變，這當然不是因為什麼潛力覺醒，更不是所謂的知恥而後勇。

 

我直覺想到昨晚的夢境，回憶起受刑後的場景。醫生說:法律的目的並不是懲罰，而是挽救。

 

所以那劑藥水的作用是影響我的行為，讓我變成一個工作超人嗎？

 

我小心翼翼地挪開電子表，瞥了一眼那塊藍色印記，它似乎沒什麼變化，始終如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