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點小說
第1章
我相中了父親身邊年輕俊美的副官。
那時我並不知,他已有娃娃親。
婚後五年,他成了權傾一方的軍閥。
找到失散的青梅,執意娶她為妻。
言語裡盡是惱恨:
「若非你執意要嫁,我妻始終隻會是初梨一人。」
我傷心難忍,默默買了去上海的船票。
後來,一日又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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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槐川終於忍不住,要親自接人回來。
卻看見了刊登報上的離婚聲明。
1
夏槐川帶回青梅這日。
偏不巧,是他的生辰。
此前我足足忙活了一個月。
請人為他裁制新衣、重金禮聘名角唱戲、寫下五百封邀請函……
可那日——
他失蹤了。
整整一個白日,我疲於迎來送往,焦急他的安危。
而他正同青梅溫存纏綿,道不盡相思苦。
不知情的我,還強撐著微笑,同貴客一一編出託辭。
「督軍昨兒說,覓得了法國的波爾多梨,要親自送來,想來路上耽擱了。」
眾人紛紛舉杯含笑:
「督軍真疼愛夫人,千金運梨,隻為博夫人歡心。」
也就是這時,宴會廳門口一陣哗然。
我回首,瞧見士兵簇擁之中,身著筆挺軍裝的修長身影。
顧不上儀態,我穿過熙攘人群,朝著他奔去,隻想確認他是否安然。
卻對上了一雙如視仇人的冰冷眼眸。
還有依偎在他身側,恰似嬌柔菟絲花的柔弱女子。
「正巧渝城的各界名流都在。」
夏槐川掃視滿堂賓客,薄唇微勾,繼而說道:
「七日之後,我將迎娶沈初梨為妻。
「我與初梨青梅竹馬,兩情相悅。
「還望婚禮之上,各位貴賓大駕光臨。」
我如遭雷劈,呆立原地。
所有人目光落在我身上,憐憫的、看戲的、嘲弄的……
滿堂祝賀聲裡,夏槐川踩著軍靴走來,居高臨下地俯身。
掐住我下巴,逼著我對視。
語氣分外冰冷:
「二姨太,莫不是忘了禮數?不知給夫人行禮?」
2
不出一日,消息隨著報紙飛遍渝城。
人人笑話我淪為妾室,感嘆有情人終成眷屬。
沈初梨這些年淪落賣唱。
夏槐川憐惜她,一門心思想要補償。
聽丫鬟曉玥講:
「督軍讓那女人搬進了辦公樓同住……
「督軍請了何記的掌櫃,陪著看了一天的婚紗……」
「督軍帶人去鳳祥和,親自挑了一天的首飾……」
這些事,我們成婚時,他從未做過。
原來,軍務繁忙是假。
隻是,我不值得。
……
我傷心了整整三日。
第四日頂著紅腫的眼睛醒來。
正值寒冬將去,窗外梨花,一夜繁開。
我恍惚憶起。
曾有人在滿堂哄笑裡,堅定地說:
「十八房姨太太有什麼意思?我隻要一人,白首到老。」
我知道,這段五年的婚姻,該結束了。
3
午後。
夏槐川剛檢閱完軍隊,就匆匆趕回督軍府陪沈初梨。
戎裝還沾著雪。
整個西南聞風喪膽的軍閥,躬身給端坐的女人編辮子。
臉上是我從未見過的淺淺笑意。
「嘶——夏槐川,你弄疼我了。」
女人嗔怪一聲,轉頭親昵地拍男人的手臂。
她瞧見了門口的我,嬌怯地縮進身後男人的懷裡。
夏槐川眼神瞬間冷下來,嗓音疏離:
「有事?」
我垂眸掩下神傷。
整整五年,他冷淡至極,原來並非本性使然,隻是不愛。
我開口,嗓音沙啞:
「有親人要去往上海,身份特殊,須得一封通行證。」
我說話時,夏槐川垂眸。
拿慣了槍的手,嫻熟地在辮尾系上紅發繩。
聽見我的話,英挺的眉骨皺起,語氣冷淡:
「這般小事,往後不必再來煩我。」
隨即接過鋼筆,在我手中的文件籤下字。
他的目光始終停留在沈初梨身上。
甚至未曾察覺,我用袖口遮掩的名字。
是「宋溫玉」。
我轉身離開,有些落寞。
身後傳來沈初梨柔柔的嗓音。
「槐川,把手上的紅繩解了吧。
「七年前送你的,快磨爛了還戴著,也不怕旁人笑話。」
心口突然一陣刺痛。
這紅繩……
原來如此。
4
五年前,新婚燕爾,夏槐川主動請纓出兵。
我一步一叩首,沿著千級臺階登上寺廟,為他求得平安符。
他沒接,挽起袖子。
露出的手腕上,纏著女子的紅發繩。
他說:「母親遺物已能庇佑平安,無需再添。」
原來,那並非母親的遺物。
少年遠去參軍,心上人剪斷發繩。
一半絞著她的辮子,一半牽著他的心髒。
他許諾,國家安定之日,定回來娶她。
那……
夏槐川,在你心裡。
陪你從籍籍無名到功成名就的宋溫玉,究竟又算什麼?
五年相伴。
她知你冷暖,寒有秋衣,熱有涼飲。
她知你心志,雖喜靜少言,卻逼著自己周旋名流,為你拓寬人脈。
她這輩子嬌生慣養,但被你的仇敵擄去,整整七日,針扎指尖、坐老虎凳……
七尺男兒都痛哭招供,她卻緊咬牙關,隻字未吐。
這樣的她。
隻算得上你和她戲裡,拆散苦命鴛鴦的惡人嗎?
5
我不是拖泥帶水的性子。
讓曉玥一早出門,買了最近的船票。
三日後,恰是他們大婚之日。
又將夏槐川從前所贈之物,一一收起。
不多,一個小皮箱足以裝下。
「太太,這也要當掉嗎?
「這是督軍當初親自給您打的婚戒啊。」
曉玥問道。
我苦笑一下,點點頭。
她紅了眼,夾著哭音說:
「督軍真是沒長眼。
「咱們小姐相貌、才學、品行,哪樣不是一等一的。
「那個女人,堂子裡出來的,什麼都不懂!」
「不可妄語。」
我止住了她的話頭,怕小姑娘惹出禍端。
等曉玥去了當鋪。
窗外忽然飄起梨花,如霰如雪。
我猛地想起什麼,抬手摘下鬢邊的梨蕊珠花。
手指漸漸收緊。
許久,才長嘆一聲,松了手。
手心被珠花下的金屬夾刺傷,現出一抹血色。
6
離開前兩日,我去了法無寺,將當掉的錢悉數捐掉。
寺廟收留了許多無家可歸的孩子。
為感謝,住持贈我開過光的護身符。
抬腳跨出院門時。
一眾騎兵,風馳電掣般馳至寺廟前。
為首之人,正是夏槐川。
香客紛紛避讓,擁擠的道路讓出空地。
夏槐川身著筆挺軍裝,勒住韁繩,利落地翻身下馬,軍靴穩穩踏在地上。
他伸出雙手。
劍眉之下,薄唇微揚:
「放心,有我接著。」
馬背上,沈梨初面若桃花,笑意盈盈地跌落他懷中。
北風乍起。
我緊了緊披肩,捂著嘴低低咳了聲。
「二姨太,你怎麼在這兒?」
沈梨初突然轉頭看向我,嬌聲問道。
「二姨太」三個字,她咬得很深。
夏槐川目光冷峻地打量著我,落在我手中的護身符上。
當著一眾好事者的面,絲毫不留情面:
「這護身符,我說過不需要,你既求來了,便獻給夫人吧。」
本來也不是給他的,聽他這般說,我還是止不住難過。
艱難地吐出兩個字。
「不行……」
夏槐川沒說什麼,比了比手勢。
身旁的勤務兵,端著槍,趾高氣揚地逼近。
「得罪了,二姨太。」
我看著夏槐川,突然笑了,松了手。
護身符掉在地上。
我邁步離開。
擦肩而過時,卻被一把拽住手腕。
夏槐川垂下眼睫,冷冷睨著我。
皮質手套冰涼刺骨,力道大到像要捏碎腕骨。
「去,撿起來。」
「槐川……」
沈初梨扯了扯他的袖子,怯生生地說:
「宋家小姐不願讓我進門,不給就算了。」
鉗著我手腕的力道又多了幾分。
夏槐川忽然像是察覺到什麼。
喉結滾動,像審問奸細般逼問:
「你手上的婚戒呢?」
我怔愣住,沒想到他竟會留意到。
隨口騙他:「圈口斷了,叫人修補去了。」
他凸起的眉骨微展。
身後,沈梨初嘴角撇了下來。
變故就是那一瞬發生的。
7
剎那間,槍聲大作。
夏槐川重重地丟開我,任由我踉跄著摔倒在地,手心擦出血痕。
槍聲、尖叫、哭聲……
混成一團。
我眨著酸紅的眼眶,清楚地看見。
他以自身血肉為盾牌,將沈初梨緊緊護在懷中。
子彈貫穿了他的肩膀。
殷紅的鮮血迅速洇染了普魯士藍的軍裝。
他隻抿緊了唇,眉頭都沒皺一下。
一手按著懷中人的後腦,另一手迅速掏出勃朗寧反擊。
片刻之間,硝煙散盡。
士兵們將方才隱匿在香客中的S手,押成一排。
夏槐川收起配槍,神色冷峻如煞神,下令道:
「押回警務局,我要親自審問。」
沈梨初失聲驚呼:「槐川!你的肩膀!」
夏槐川抬手輕撫她的發絲,柔聲安慰:
「無妨,快離開這。」
「那二姨太呢?要帶她一起嗎?她也受傷了。」
夏槐川冷冷地瞥過來。
對我滿身的狼狽視而不見。
踩著軍靴,徑直從我面前走過,頭也不回地離去。
心裡最後一絲留戀,也煙消殆盡了。
回了督軍府,我院裡的丫鬟奶媽都不見蹤影。
8
管家回我,面有不忍:
「夫人……督軍抓了所有人,去了警務局。」
我身形一晃,險些站立不穩。
警務局,那是吃人的地方。
再嘴硬的奸細也會皮開肉綻,張口說話。
我在辦公樓外等了許久。
披肩上積了一重雪,才有勤務兵打開大門。
沙發上,夏槐川袒露著精壯的上身,胸前裹了一圈繃帶。
他懷裡,沈初梨旗袍領口凌亂,雙頰緋紅。
我直直地盯著他,張開快凍冰的唇:
「夏槐川……
「你把她們放了,你清楚與我無關。」
男人充耳不聞。
若無其事地俯身,吻住沈初梨的雙唇。
唇齒交纏,水聲曖昧。
在沈初梨的嬌嗔裡結束。
「槐川,二姨太看著呢。」
他這才撩起薄薄的眼皮看過來,語氣冷淡:
「等我審問結果出來,自然放她們回去。」
我咬緊下唇。
兩年前,父親去世。
他收攏了父親大批部下,還擴張了勢力範圍。
如今我好像真沒什麼可威脅他,連命也是。
「徐老……
「帶二姨太出去,半小時後人會送回。」
我不可置信地抬頭。
夏槐川說完那話,就起身離開,隻留給我一個背影。
他身後,沈初梨陰沉地剜了我一眼。
直到管家遞過來手帕,我才反應過來,臉上滿是湿淚。
回去路上,老管家勸我:
「夫人,老奴瞧得出,督軍心裡有您。
「您一掉淚,督軍這不就心軟了。
「隻是沈家於他有恩,他負了沈小姐,讓她淪落為歌女,沈家二老也遭遇不測,他心裡愧疚。
「且等些時日再看……」
我聽著他絮叨,蒼涼笑笑,沒接話。
誰都明白,夏槐川此番是在S雞儆猴。
他太在乎她,舍不得她受半點傷害。
他是在警告我,但凡敢動她,下場當如此。
老管家又幽幽嘆了口氣:
「夫人這樣的聰慧溫婉女子,督軍定是要悔的。」
9
那夜,不知為何。
我想起了同夏槐川最快樂的日子。
十八歲的宋溫玉,見慣了政要權貴妻妾成群,將女人視作賤物。
生了青燈古佛的心思。
隻有父親身邊這位副官,與眾不同。
他長相俊美,身手不凡,智謀過人,深得父親器重。
更難得的是。
每次發了軍餉,別的軍官勾肩搭背去吃花酒。
獨有他,拿著不多的銀元,去買七粒珍珠。
值班室裡,英氣逼人的青年,低垂眼眸。
專注地將一顆顆珍珠串成梨蕊模樣。
一日,我佯裝路過,不經意地問道。
「夏副官這是給心上人做的吧?」
青年抬起頭,古井無波的漆黑眼眸撞進我眼中。
我忐忑不安等一個回答。
許久,聽他輕聲說:
「我想……小姐戴著,必定很好看。」
我太過開心,以至於沒注意到。
他捏著珠花的指節蜷起,指骨用力到泛白。
……
那日,得知我有了心上人。
父親喜出望外,念著總算不想做尼姑了。
知道我喜歡上梨花,他親自挑了一株枝繁葉茂的梨樹,種在我房前。
他那麼欣喜,女兒終於有所依靠。
直到S那天,還把夏槐川叫到病床前。
掐著最後一口氣,SS抓著他手臂:
「夏小子,要不是溫玉三年前看上你,你怎麼能有今天。
「你要好好待她,不然老子做鬼都不放過你,聽到了嗎?」
夏槐川拉過我的手,放在手心攥住,他說:
「好。」
10
離開前一日。
晨起梳妝,我攥緊了梨蕊珠花。
雙眼酸澀難抑。
五年婚姻,他心裡始終有人。
可我還是會想問。
親自給我戴上珠花時,紅透的耳根,也是能偽裝的嗎?
「我做了督軍夫人,這府裡哪樣不是我的?
「別說這梨枝,就是你家二姨太,我也能說打得就打得。」
門外傳來沈初梨的嗓音。
我走出去,瞬間渾身血液逆流。
幾個長工架著梯子,拿著斧子。
一斧又一斧,父親為我親手種下的梨樹,殘枝紛飛。
梨樹前,沈初梨手搖羽扇,笑意盈盈。
她身前,曉玥跪在地上,左臉高高腫起。
我衝上去,抬手狠狠扇了她一巴掌。
「誰許你動這棵樹了,未經主人允許,擅自毀壞他人之物,你還有沒有教養?」
沈初梨不可置信地捂著臉。
抖著唇說了半天你。
最後眼睛一紅,嗓音委屈至極:
「姐姐何必這麼生氣,我隻是想摘些梨花,裝點下婚禮。
「我知道,姐姐不樂意槐川娶我進門。」
我一邊扶著曉玥起身,一邊冷冷嘲諷:
「你比我老三歲,怎麼好意思叫我姐姐?」
「宋溫玉,我以為昨日的教訓已經夠了。」
夏槐川冷冽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他掠過我,眉頭緊皺,輕輕撫摸沈初梨的臉頰。
側頭厲聲呵責:
「不過是一棵樹,你既為妾,理當懂得尊卑。
「隻要初梨高興,整根樹拔了,你也沒權置喙。」
不過是一棵樹……
他全然忘了。
我從前有多喜歡這棵梨樹。
每半旬摘下梨枝,放在我們床頭,他的辦公桌上。
現在,他滿心滿眼,全是沈初梨。
夏槐川,我可以不要。
但父親親自種的樹,不行。
我展開手臂擋在梨樹前,咽下所有情緒,平靜地說:
「夏槐川,你要是敢動,我會恨你一輩子。」
他眉眼微動,動了動嘴唇。
一旁的沈初梨像是察覺到什麼,眼睛一轉,指著我頭頂說:
「槐川,姐姐頭上的珠花,是不是就是你三年前寫信說要送我的?」
她突然哭了出來。
「肯定是!跟你說的一模一樣。
「那時候你寫信說丟了,我哭了好久,念了整整三年,原來是被人搶了。」
我如遭雷擊,SS盯著夏槐川。
他下颌緊繃,半晌,喉結滾動,嗯了一聲。
「無事,我再為你——」
他的話被打斷。
我扯下珠花,顧不得發絲被扯痛,徑直扯爛,狠狠扔到兩人臉上。
珍珠散落一地。
沈初梨發出尖叫。
夏槐川沉下臉,冷冷警告:
「宋溫玉,你要還想在這督軍府做姨太太。
「現在就收起你大小姐的脾氣,立刻給初梨道歉。」
我不再理會他,強忍著淚水,提起裙擺跑回房間。
我小心翼翼地在玻璃渣裡找糖吃,到頭來,連笑著含化的糖也是割傷五髒六腑的碎玻璃。
夏槐川,你讓我五年婚姻,輸得好徹底。
11
過了會,曉玥抱著一支梨花進來。
一如往常,插入花瓶中。
「丟了吧,以後都不用再去摘梨枝了。」
喘息了片刻,我繼續吩咐:
「拿紙筆來。」
我攥著鋼筆,一筆一劃寫下離婚書。
去了開報社的許太太家中,託她一個月後登報聲明。
又僱了長工,當天下午就把梨樹連根拔起,移栽到了錦江旁。
忙完這一切,已是深夜。
我身心俱疲,剛解了旗袍扣子,一個陰冷的聲音突兀響起。
「宋溫玉,明日是我同初梨大婚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