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點小說
第1章
陪廢太子從荒涼邊野回來的第三年,皇帝駕崩,太子繼位。
東宮舊人論功行賞,封妃、封女官者不在少數。
輪到我,陛下問:「猶春,你想要什麼?」
所有人目光炯炯,似乎篤定我會成為後庭一員,當不得皇後,也可憑借功勞獲封四妃。
然而我跪在大殿,朗聲道:「臣想求娶御史大夫家的二郎君。」
眾所周知,御史大夫家的二郎君,是個口不能言,耳不能聽的廢人。
皇帝陰沉著臉,警告我:「猶春,你要想好了。」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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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郎娶郎君自古少有。
然而新帝金口玉言地答應下來,又吩咐司宮局盡心操持,餘下人等自然就不敢說話了。
隻是對於我,他們私底下紛紛議論我被貴妃那一個玉盞砸壞了腦袋。
貴妃出自隴西世族,曾是太子儲妃,早年太子因卷入巫蠱案而被廢,遣至邊野。世族為了明哲保身,主動將貴妃送到廟觀裡避世。
太子重回東宮後,世族官宦就猜測這位女郎何時會被迎回,然而三年間,東宮抬入幾位妃妾,也不見太子提及李家女郎,眾人都以為太子為當年巫蠱之事對李氏遷怒。
但誰也沒想到新帝登基後,第一道旨意不是封賞功臣,而是冊封廟觀裡的李女舟為貴妃。
李女舟入宮承寵的第二天,便召我進宮。
新帝被廢的那幾年,東宮眷屬四散,隻有我一個算不得心腹的謀士陪著。
太子回京後,我與他成雙作對,又在東宮妃妾面前處處維護我,所有人都以為我會是新帝登基後的後宮第一人。
李女舟召見我,所有人都迫不及待地等著看好戲,最後也不出所料,我三言兩語將李女舟氣得抬手擲玉盞砸傷我額角。
鮮血冒出,李女舟咬牙笑道:「那你就跪在椒風殿門口,好好看著陛下心裡有誰!」
我面色蒼白如紙地跪在冰冷的青石階板上,身側侍婢、內侍低著頭來來去去。
李女舟站在殿門口,輕蔑道:「猶春,我隻教你這一次。」
這麼長的時間,鬧得又這樣大,皇帝怎會不知道,隻不過是想當不知道罷了。
李女舟勾唇喚來一個僕婢:「去稟告陛下,就說本宮腿疼。」
廟觀裡的日子,即使是世族貴女也要朝拜誦經,經年累月之下,寒氣入侵膝蓋。
僕婢領命而去,這次皇帝來得很快。
明黃袍角路過我時並未停下,直直進了殿內。
片刻後,他身邊的內侍出來道:「傳太醫——」
椒風殿的窗戶支著,殿內銀鈴般的笑聲飄出來,李女舟用團扇遮面,笑著嬌嗔:「陛下,妾哪裡有那般柔弱。」
皇帝哄道:「是朕緊張你。」
太醫匆匆而來,李女舟的婢女也從內殿出來。
她居高臨下,憐憫地看我:「猶春女郎,貴妃開恩,準許你回府思過。」
我遙遙拜謝,勉強起身朝甬道走去。
身後卻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回頭看去發現是皇帝身邊的內侍。
他禮貌笑道:「陛下說,貴妃性子純真又受連累在廟觀蹉跎數年,女郎不必記在心上。」
冷風吹著額角結痂的傷口,我垂眸恭謹道:「猶春不敢。」
2
婚期定在下月初十,皇帝找借口免了我手上的事務,讓我安心待在府中備娶。
這是近些年都不曾有的安靜時光,倒讓我有幾分夢回從前的東宮。
太子是先皇後遺腹子,先帝與妻子伉儷情深,因此太子很小就被養在兩儀殿,大了些就隨著先帝學習課文騎射。
開府搬入東宮後,幕僚亦不在少數。
而我,是他遊邳州時,瞥見我於課堂上激情昂揚地教書,動了心思將我收下。
他說:「女郎君心懷報國之志,隻教書未免太過大材小用,不如跟我回東宮,我許女郎君來日定可為天下女郎庇護。」
然而東宮臣屬那麼多,我在其中並不出彩,更何況與其他幕僚常常意見相左,久而久之,太子並不召見我。
我像一個闲人,遊蕩在自己院落每一處。
如今也是。
「女郎,司宮局的人來了。」
僕婢站在屋外,行禮問候。
大婚將近,司宮局的人捧著婚服來問我意見。
我專心在屋內侍弄花草,聞言抬眼看著兩件抖開的袍袖。
一件是並蒂蓮纏枝紋,一件是雙魚金瓶團繡。
兩件寓意都是極好的,但都是女子婚服,不僅如此,轉角處的紋路刺繡,是邊野常年盛放的秋黎花,而非長安富貴花。
我抬手剪下一朵牡丹,垂下眼簾問道:「畫圖的師傅是哪個?方便帶來讓我見見否?」
司宮局的僕婢滿臉堆笑,似乎早有預料,躬身回道:「陛下愛重女郎,婚服上的畫稿都是陛下親自繪的。
「如此榮寵,天下臣子還真未有誰得過。」
這話倒是當然。
沒有哪個皇帝會有如此闲心。
當今的皇帝也不會有,他不過是在借此勾起曾經情意。
我跨出屋子,邁步走下臺階,似乎在仔細端詳。
僕婢繼續道:「陛下說,昔日承諾如今依然。」
邊野數年,我與他生S與共,躲過了不少明槍暗箭。
最危險的一次,我與他雙雙墜崖,我摔折了肋骨,卻拖著他沿著溪邊求救,最後倒在一戶人家門口,用手腕銀镯換來一碗水。
醒來後,他短暫失明,衣食住行就隻能靠我。
幸好那裡有位村醫郎中,心善為他針灸,不收分文,隻留我看顧藥草。
昏燭燈下,廢太子枕在我膝上,流淚許諾:「阿嬋,若我有一日重回長安,定會風光娶你。
「我若違誓,就叫我不得好S。」
當時我是如何做的?
好似低聲道:「殿下慎言。」
廢太子便不再說了,轉而彎起唇角,暢然幻想道:「你我的婚服,我定要親手繪制稿圖,長安繡娘手藝精湛,想必邊野的秋黎花也能栩栩如生。」
他如今這般堂而皇之地讓人將秋黎花繡上送來,無非是篤定我因李女舟同他怄氣,卻並非要真心求娶那位二郎君。
我緩緩彎唇,隨手指了一件雙魚金瓶的婚服,溫聲道:「這件我很是喜歡,勞煩大人將男袍也盡快趕制出來,送去持府。
「隻是袖子處的秋黎花我不喜歡,拆了吧。」
我說完,並未理會司宮局僕婢驟然變色的臉,一邊吩咐人牽馬,一邊走出宅邸。
3
皇帝登基後,我纏於要務,很少得見天顏。
皇帝生氣,把我調到了清闲的職位上,義正詞嚴道:
「阿嬋,你如今以女身身居官職,已經為天下女郎做個表率,所以現下不拘官職大小,我將你調到清闲職上,你也好進宮多陪伴我。」
聖御難違,我領旨謝恩。
然而雖是清闲小職,但我也很少出長安城。
一是開國聖令就言明,京官無詔不得出京,二是每日在官屬和皇宮奔波,無暇抽身。
如今不同,皇帝卸了我的職,我不屬於京官之列,自然可以和其他人一樣策馬出城。
時下男女結親,要依循舊禮由求親者奉上大雁,以示忠貞。
司宮局替我備了一對,卻是木雕的雁。
我現在要策馬去城外郊林,親手獵一隻。
許久沒有握起弓箭,我指尖輕顫,箭矢離弦而出,直接飛進了草裡,驚跑了一旁撅著屁股吃草的兔子。
我愈發沉靜下來,駕馬往前走了幾步,再次凝神搭箭。
這一次依舊沒有射中兔子,反而釘住了一片水色衣角。
衣角的主人動了動,一隻手從草叢伸出,握住了漆黑的箭身。
我翻身下馬,快步走過去:「對不住,我沒看見有人。傷著你了嗎?」
「……」
那人從茂密的草叢中站起身,露出腳邊的背簍和裡面的草藥。
抬頭時面似白玉,眉眼無怒無嗔,宛若平靜緩和的流水,天生的彎唇帶了幾分柔軟的笑意。
他低頭看了看手裡的箭矢,又看了看我。
我道:「我不是故意的。
「你傷到哪了?咱們去醫館。」
青年視線落在我唇上,很快抬眼,微笑搖了搖頭。
手中的箭矢也遞了過來。
我疑惑:「你……沒事?」
青年笑著點了點頭,背起地上的藥簍,轉身要離開。
我目光從他破了個洞的衣袍掃過,問道:「你是來進山採草藥的?」
青年仿佛並未聽見,抬腿離開。
「等會兒!」
我伸手拽住水色寬袖,青年動作一滯,疑惑地回頭看我。
我輕咳一聲問道:「你可是持家二郎?」
雖是詢問,但對他的身份我已經有了思量。
持系舟詫異地瞪大了眼睛,最後抿唇點頭承認。
我挑眉笑道:「自我介紹一下,我是你即將成婚的妻子,我姓石,單名嬋。」
似乎沒想到在這裡會和未來妻子見面,我清晰地看見持系舟瞳孔一縮,整個人仿佛呆住了。
我轉了轉指尖的箭尖,問道:「二郎著急回去嗎?」
持系舟回過神來,眉眼含笑地看我,彎唇點頭。
「我送你。」我說道,「原本想給你獵隻大雁送到府上,但手藝生疏,大雁怕是不行了。
「改天可以給你捉兩隻兔子。」
說完我皺了皺眉,反應過來。
時下未婚男女把臂同行算不得什麼,隻是同乘一馬未免太過親近。
御史大夫被稱為朝中老古板,持系舟雖然和我結了親事,但回家中也免不得被罵。
我剛要亡羊補牢開口,就見持系舟先自己笑起來,捉過我手,在掌心一字一字劃道:【兔兔那麼可愛,為什麼要捉兔兔?】
我感受到掌心痒意,仔細辨識後,抬眼看向持系舟,他眼尾彎起,是副忍俊不禁的模樣。
我壞心眼地故意調笑道:「因為二郎可愛。」
「我眼裡隻容得下一個人,所以它們再可愛都要被我借花獻佛了。
「而且,我最喜歡吃兔兔,隻要一天不吃兔兔,我就心口疼。」
「……」
持系舟訝然地張了張唇,面容陡然生出幾分薄紅。
我眨了眨眼,大笑出聲。
4
我走遠幾步,翻身上馬,回頭問道:「要跟我走嗎?」
持系舟似乎在原地垂眼糾結,片刻後,他走過來。
我伸手拉住他手腕,讓他躍上馬,坐在我身後摟住我腰肢。
我知曉像持系舟這些人,耳聽不著,口不能言,溝通除了紙筆,隻有放慢的語速。
所以一邊回頭給他戴帷帽,一邊放慢語速,讓他看清口型道:「一會兒你要去哪,就拉扯我的衣裳。」
雪白的帷紗垂落,遮住他清雋的面容,宛若慈悲憫人的神像被人輕輕攏上白紗。
我看不清他的神色,但他伸手替我撫了撫鬢邊的金簪。
我騎馬返回長安,行至玄武長街,持系舟忽然拉了拉我的衣袖。
我勒了勒韁繩,放慢速度,偏頭問道:「你要去藥坊?」
持系舟戴著帷帽的頭點了點。
持家二郎君比不得前頭的長子阿兄,也比不上後面乖巧健康的幼弟,他少時生了場病,好了後就悶頭鑽研醫道,本來就不受父母待見,學醫後他又常常去郊外採摘藥草,研讀醫書,一天十二個時辰,見面寥寥。
更何況官宦之家,上有長子下有幼子俱都健全,隻有他如此,少不得被人戲說是御史大夫夫婦前世做了什麼惡事。厭屋及烏,御史大夫夫婦平時也從不過問持系舟的事,隻當沒有這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