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不能再把三兒毀了。」

毀？

 

6

 

阿爺酒醒後，看了我老半天。

 

見我沒有什麼異樣，才說：「三兒，我既然把你帶出來了，有些事就不能瞞著你。」

 

「你爹偷偷回來找過你阿奶，求你阿奶原諒。」

 

「你阿奶把他趕出去了。」

 

「你爹又找了我，說他想認祖歸宗，哪怕讓他一個兒子認回來也行。」

 

「你阿奶其實想你爹，也想你二叔，但她清楚，不能讓他們回來，回來這個家業就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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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勸你阿奶，也許你爹和你二叔想上進了呢？」

 

「你阿奶說，人都定型了，變不了。」

 

「如果實在想送回來一個，就送一個沒被染汙的孩子回來。」

 

「你大哥二哥在你娘的教誨下長大，聽你娘的，你阿奶明確不要了。」

 

「你爹回去就生了你。」

 

我是這麼來的？

 

「你一生下來，你爹就想把你送來，你娘不同意，說什麼也要養在身邊幾年。」

 

「去年，你阿奶病重，走之前叮囑我，要我去看看你，若你尚未教化，可接來養。長大後若能娶到霍尚書的姑娘，可把家業傳給他，若不能，百年後家業全部變賣，捐給西北軍。」

 

我聽傻了。

 

7

 

阿奶不接受我娘教過的孩子。

 

她生的可以要，教過的不要。

 

阿奶S了，阿爺還是按照阿奶的意思辦。

 

我懂了，為何阿爺去接我，我爹攔著，我娘也不同意。

 

跟著阿爺走，勢必要與他們離心。

 

碗裡的米飯不香了。

 

盤子裡的肉不香了。

 

嘴苦，心也苦。

 

我明白爹說的比餓肚子還苦的苦是什麼了。

 

阿爺阿奶都看不上我娘。

 

可我是我娘的孩子。

 

眼淚「吧嗒吧嗒」往下掉。

 

阿爺看了，放下筷子：「三兒，你不用哭。」

 

「若是不願意，阿爺派人送你回去。」

 

「你阿奶沒勉強過你爹，我也不會強迫你。」

 

我愣住。

 

阿奶看不上我娘。

 

可她從未強迫過我爹。

 

是我爹自己做的選擇，生了我，隻允我娘養，不許我娘教。

 

阿爺看不上我娘。

 

可他也沒強迫我娘。

 

他想帶我走，我娘不願意，他也不會強行帶我走。

 

我知道那天我娘同意阿爺帶走我。

 

是因為她和阿爺要一千兩銀子。

 

阿爺給了！

 

我的小舅舅要讀書，我的二舅舅要娶親蓋房子，我的大舅舅生了五個孩子，天天找我娘訴苦沒錢。

 

我大哥二哥也成天和我娘要錢。

 

我娘上哪兒弄錢？

 

她舍了我。

 

可我知道，她是不得已。

 

那麼一大家子要過日子。

 

都找她，她能怎麼辦？

 

8

 

阿爺冷眼看著我。

 

隻要我說一句不願意。

 

他立馬就會叫人送我走。

 

我端起碗，憋住淚。

 

爹挑擔子走街串巷，掙幾個錢。

 

娘給人縫補、洗衣，掙一點錢。

 

我回去，就是負擔。

 

而且我沒出息，我不想再餓肚子了。

 

我怕阿爺瞧不起我娘。

 

但我更怕阿爺說出撵我走的話。

 

我硬生生轉了話題，去問阿爺關心的事：「阿爺，為啥一定要娶霍尚書的姑娘？」

 

「是因為她是貴女嗎？」

 

貴女有很多，為何非得老霍家的？

 

阿爺拿起筷子夾菜。

 

他等著撵我走，我卻換了話。

 

吃了好幾口，才道：「霍大人於你阿奶有恩。」

 

「三兒，你阿奶向來知恩圖報。」

 

「西北將軍夫人救過你阿奶，你阿奶記了一輩子。」

 

「她努力開鋪子賺錢，不僅僅是為了過上好日子。」

 

「她要掙錢用來打點，幫西北將軍洗刷冤屈。」

 

「這麼多年一直無果，直到霍大人上任刑部尚書，終於把西北將軍的冤案平反了。」

 

「霍大人沒要你阿奶一分錢，他說能為西北將軍平冤，是他必須做的，西北將軍是江山社稷安穩的柱石。」

 

「你阿奶說，霍大人是罕有的好人，他養出的女兒，一定是好的。」

 

「若能娶到這樣好人家的姑娘，定能給咱們老石家留下好的子孫。」

 

「我變成好的子孫不就行了嗎？」

 

「為啥一定要娶個好姑娘？」

 

阿爺說：「三兒，這不一樣。」

 

「爹好，兒不一定好，娘好，兒一定好。」

 

繞了一圈，阿爺還是堅定地看不起我娘。

 

我攥緊了手心。

 

霍家的姑娘？

 

心裡有了抵觸。

 

阿爺看不起我娘，我就看不起霍家的姑娘！

 

9

 

被打臉。

 

霍家學堂，除了霍家子女，還有我，以及幾個其他官員家的孩子。

 

霍尚書把隱居的章老先生請到府上，給我們上課。

 

章老先生具足智慧，為人卻不迂腐。

 

深受大家敬重。

 

我不識字，也不會寫。

 

怕先生不滿，我都坐在後面。

 

先生講的東西，也聽不太懂。

 

先生提問，我便低頭。

 

他們都答得好，我很羨慕。

 

我理解了我爹為什麼不想讀書。

 

我也理解了阿爺阿奶的憤怒，因為我也希望我的孩子能像他們那樣。

 

而不是像我爹那樣，我這樣。

 

答不上來。

 

先生問：「為什麼而讀書？」

 

先生點了霍希和霍望。

 

霍希答為明理，霍望答為開智。

 

霍希是姐姐，霍望是妹妹。

 

先生點頭。

 

他說：「其他人的答案呢？」

 

沒人吭聲。

 

我默念：千萬別問我。

 

「石飛鴻，你說說？」

 

怕啥來啥，先生點了我。

 

我站了起來，不吭聲。

 

「說啊，先生問你呢？」霍光提醒我，他是霍大人的長子。

 

「別讓先生等。」霍亮催我，他是霍大人的次子。

 

兩人都催，我慌了。

 

腦子一抽，脫口而出：「為了能娶到好人家的姑娘！」

 

先生一愣。

 

所有人也都愣住。

 

隨後，一陣哄笑。

 

我恨不得鑽進地洞。

 

章先生卻說：「好，好志向。」

 

一個長相貴氣的男生不同意，他問道：「先生，這怎麼能算作好志向？男兒的好志向不該是為聖賢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章先生耐心解釋：「無論是為國，還是為家都是好志向。作為一個男子，若能選好妻子，使家宅安定，就是好志向，齊好家，才能談治好國。若家家能安，國自然太平。」

 

「飛鴻的志向雖小，卻是治國之根。」

 

大家懂了。

 

先生說：「飛鴻，把你的志向就今天討論的，寫篇文章，明日交我。」

 

我不應。

 

先生挑眉？

 

不服從？

 

所有學生都看向我。

 

先生單獨地提點，是對我的認可。

 

我憋紅了臉，吭哧著說：「先生，我不會寫字，我也不認識字。」

 

又一陣哄笑。

 

「你不會？」章先生沒笑，他十分意外。

 

「不認字不識字，怎敢在霍家學堂？」

 

我垂下頭想S。

 

我是走後門進來的。

 

霍希站了起來，走到先生那耳語。

 

先生領悟。

 

他冷冷地看著我說：「鑑於你的情況比較特殊，暫時不會給你布置作業，但你若想留在霍家學堂，得盡快自行趕上。」

 

趕上？

 

盡快趕上？

 

我腦子嗡嗡地響。

 

我決定下課就回去找阿爺，我要回村。

 

誰知，下課後，霍希就搬到了我旁邊。

 

她說：「以後，我教你識字，寫字。」

 

「你教我？為什麼？」

 

我要哭了。

 

霍希說：「爹說你長大了會有出息，我相信你。」

 

「可我一個字都不認識。」

 

霍希說：「沒事，大家都是從一個字都不認識開始的。」

 

她眼裡都是鼓勵。

 

我不由自主地點頭：「謝謝。」

 

在那之後，每天放學後，霍希就會教我識字、寫字。

 

她性子十分柔和，待我十分耐心。

 

拿筆，握筆，落筆……一點點地教給我。

 

霍望個性活潑俏皮，總是在一邊看著我們。

 

她打趣：「姐姐是女先生啦，原來姐姐喜歡做人先生哦。」

 

霍希板下臉：「你要不要也來試試當先生？」

 

霍望連連搖頭：「算了，石飛鴻這麼笨，我可沒那個耐心。」

 

說完，她就跑開，不忘打趣：「石飛鴻太笨，也就阿姐能教下去。」

 

我滿面羞愧。

 

我確實太笨了。

 

霍希卻說：「你不是笨，你就是沒學過，熟練之後，自然與我們無二。」

 

我的眼角湿了。

 

霍希真的是個好先生。

 

我不能辜負了霍希。

 

我學得很刻苦。

 

走路、吃飯都在記字，睡前用手在袍子上劃拉。

 

10

 

三個月後，我能讀簡單的讀本，能寫一百餘字。

 

霍希誇我厲害。

 

她需要一年才能完成的，我三個月就做到了。

 

我特別高興。

 

回家後給阿爺看。

 

阿爺滿眼是笑：「霍府的姑娘好吧？」

 

我才愕然想起。

 

我不是下了決心瞧不起霍府的姑娘嗎？

 

現在呢？

 

我滿心都是對霍希的崇拜。

 

我覺得她是這世上最好的姑娘。

 

阿爺的眼裡都是笑，看得我很不好意思，但我如實回答：「霍希很好。」

 

阿爺說：「霍希？她比你大，我以為你會喜歡霍望。」

 

霍望與我同年，阿爺說她也是個好姑娘。

 

我不認同，因為她笑我笨。

 

阿爺聽了，哈哈大笑：「行，霍希也行。」

 

「隻要是霍府的姑娘就行。」

 

我趁機說道：「阿爺，阿奶喜歡的是好人家的姑娘。」

 

「其實不僅霍府是好人家，在我們鄉下，也有很多好人家。」

 

我不是想換人，我隻是想替我娘辯解幾句。

 

先生教過，要敢於說出自己的想法。

 

我覺得阿爺阿奶對我娘有偏見。

 

阿爺卻不給我這個機會。

 

他說：「你是不是想說你娘，如果這樣，不要再說了。」

 

阿爺很敏感。

 

他不想提，可我還是想說。

 

他覺得和我講不通。

 

把我送到了佛堂。

 

「給你二嬸說。」

 

他氣哼哼地走了。

 

我委屈地對二嬸哭：「二嬸，阿爺看不上我爹和我娘。」

 

二嬸沒有安慰我，她反問我：「飛鴻，你是不是在怪你阿爺？」

 

我抹淚：「我不該怪嗎？」

 

二嬸說：「你阿爺都給你講了什麼。」

 

我把阿爺說的都學給了二嬸。

 

二嬸嘆了口氣：「三兒，你阿爺沒把故事講全。」

 

「他不想讓你知道的更多。」

 

「但這樣，卻會害你們離心。」

 

她問我：「你想知道完整的故事嗎？」

 

我遲疑了下，點了點頭。

 

二嬸說：「你阿爺和阿奶把你爹和你二叔送到鄉下，交給你太奶照顧，你太奶說照顧不過來，孩子太小，尤其你二叔還在吃奶，你太奶說得有個奶娘，你阿奶就尋了個靠譜的給送了過去，結果你太奶把人趕走了，說還是用她娘家親戚，你阿奶以為是老太太用熟人更順手，就沒說什麼，誰知道來了一大家子人。」

 

「來多少人都無所謂，最多花點錢，隻要對你爹和你二叔好，你阿奶願意掏。」

 

「可你太奶不是這麼想的，那家人更不是這麼想的。」

 

「那家人看上了你爹。你爹和你二叔本來和教書先生學的有模有樣，被那家人慫恿你太奶給撵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