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點小說
第1章
作為一個孤兒,在苟活了二十五年後,我準備告別這個痛苦的世界。
就在我要吞下那一整瓶白色小藥片時。
我的門鈴響了。
一個號稱是我親生母親的女人站在我門口忐忑地看向我。
“請問,你是我的女兒嗎?”
1
我是一介浮萍。
生下來就沒有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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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孤獨地生活了二十五年,終於決定把我的S期定在今天。
今天天氣很好。
陽光明媚,微風習習,馬路旁的花也都開了。
即便是在這座冰冷的鋼鐵城市裡,也吹拂著軟綿綿的春天的氣息。
在這樣的日子裡S去,或許我下一輩子會投生個好人家。
有家人,有朋友,有消耗不完的愛與陪伴。
我輕撫著路旁的紫荊花,輕聲跟它道著別。
這將是我留在這世間的最後一天。
因為我沒有親人,沒有朋友,沒有可以告別的人。
所以我隻能跟它告別,和我租房前的大樹告別,和樹下路過的小貓告別。
從明天起,這世間一切煩憂都困擾不到我了。
從藥店出來後,我沿著林蔭道慢慢走著。
陽光從葉縫間漏出,在石板路上曬出了點點光斑。
然後我發現,這世間大抵也是美麗的,亦是溫情的。
雖然這些美麗和溫情從不曾為我而停留。
我慢慢地走過熙攘的人群,走過熱鬧的商場,走過狹窄的小巷,最終回到我那個偏僻的小租屋中。
我的租屋門前不遠處有一個小報亭。
報亭裡的老板每日都笑眯眯的,此刻他正招呼著我要不要來一份今日的報紙。
這年頭,還有誰要看報紙呢?
即便是我這般封閉的人士,也鮮少接觸這種傳統的紙媒了。
但不知道是不是報亭老板笑得太過慈祥,我還是不由自主地接過一份報紙。
上面沒有什麼可看的,倒是報紙上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裡,刊登著一份言辭懇切的尋人啟事讓我多看了兩眼。
找的是一個嬰兒,卻連張照片都沒有,看丟失時間,竟已經是二十多年前了。
報亭老板見我盯著那個角落出了神,眼睛一撇就跟著嘆息道:
“你知道這個刊登尋人啟事的人嗎?我可真是佩服她,都找這麼久了也沒放棄過。自我接手這個報亭十多年來,她這個尋人啟事就沒斷過。”
我沒有說話,心中卻不由自主地生起一絲羨慕。
真好,我真羨慕那個女孩。
會有人這麼記掛著她,愛著她。
老板又繼續說道:
“這個媽媽也是可憐,女兒剛生出來就被家中重男輕女的公公給賣掉了,她一個人找了那麼多年,也沒找到。”
“不過我估計也難,這連張照片都沒有,又過去那麼多年了,那個女孩兒是不是還活著都說不定。就算是活著,算算時間那個女孩都25歲了,認不認她都還兩說。”
我沒有回話,隻怔怔地看著那點小小的板塊。
有那麼一瞬間,我真希望那個被賣掉的嬰兒是我。
即便出生就被賣掉也著實悲慘,但至少她還有媽媽未曾消磨的牽掛和愛。
但那怎麼可能?
這樣的幸運怎麼會降臨在我的頭上?
我不再看那則尋人啟事,將報紙還給老板後,就拎著藥袋急急匆匆地回了家。
我攢了這麼久,終於攢夠了藥片。
我聽說安眠藥是最溫柔的S法。
我痛苦了那麼久,隻希望最後一刻還能被一點溫柔眷顧。
回到家中,我將家裡收拾好,將遺書墊在枕下,然後放了首輕柔的音樂。
我坐在床上,專注地數著手上的藥片,計算著幾口能將這些全部吞下。
我數著數著,竟不自覺地哼起了歌。
我現在滿心歡喜,期待著沒有痛苦的明天。
可就在我剛吞下第一把時,我的門鈴卻煞風景地響了。
我是一個沒有朋友家人的人,房租也剛交沒多久,還有誰會來找我呢?
我沒有搭理它。
但門鈴聲卻在溫和的三聲試探後,突然變得急促而且刺耳。
緊接著,門外的人跟嫌棄門鈴聲小似的,突然暴躁地拍起了門。
“砰砰砰”的聲響傳來,讓我頭疼欲裂。
我暴躁起身,猛地拉開房門。
我以為門口會是個粗莽的大漢。
卻不承想,門口站著一個瘦瘦小小的女人。
她神色憔悴而焦急,在看到我的那一瞬間,一雙布滿血絲的眼中突然爆發出了讓人無法忽視的光彩。
她束手束腳,忐忑而欣喜。
她小心翼翼地仰頭看我,眼角有淚珠滾下:“崽崽,你是我的崽崽嗎?我是媽媽啊。”
哪來的瘋女人?
我剛想駁斥,急來的藥效卻讓我眼前突然天旋地轉,緊接著我便墜入了無盡的黑暗之中。
2
我在醫院中醒來。
刺鼻的消毒水味充斥著我的鼻腔,喉嚨火燒火燎地十分難受。
我忽略掉身上的異樣,轉頭看向旁邊。
那個莫名冒出來的瘋女人正趴伏在我手邊睡得正香。
我細細打量著她。
她眉目憔悴,眼角眉梢盡是細紋,頭發也幾乎被銀絲佔盡,隻一眼就知道她是一個飽受歲月摧殘的人。
她說她是我媽媽。
我觀察著她的眉眼,鼻子似乎和我挺像的,嘴巴也有點像。
但眼睛不一樣,我是單眼皮,她是雙眼皮。
臉形也不是很像,我臉偏方,但她卻是那種古典的鵝蛋臉。
我仔仔細細地打量著她,一點一點地分析著我和她相像或者不相像的地方。
然後不知道是不是我的注視太過強烈,女人突然掙扎著睜開了眼睛。
她看向我,還沒說話,眼淚卻先一步滾了出來。
我心裡一揪,一股說不清的酸澀在我胸腔裡彌漫開來。
我還有點愧疚和害怕,雖然不能確定她是誰,但此刻我卻很害怕她提起我昏迷的事。
我知道,她能把我運到這裡,肯定已經看到了我桌上散落的藥片。
或許還翻出了我枕下的遺書。
無論她是誰,這都是我不堪的一面。
若她此刻提起,無論語氣好壞,我都難以承受。
但幸好。
她沒提這些。
她隻哽咽著說:“你的後腰,有一塊紅色的指甲蓋大小的胎記,胎記旁邊還長著一顆痣,對不對?”
那麼偏的地方,我怎麼能看到?
我將信將疑地看著她。
她見我不信,著急地翻出手機,又猝不及防地將我掀翻,撸起我的衣服下擺就拍了張照片給我。
我的後腰,竟然真有這樣的胎記!
女人仍舊淚水漣漣:
“你剛出生時,接生婆剛給你洗完澡,我給你把衣服穿上,還來不及給你喂頓奶,你就被你爺爺抱走了。”
“我知道他不喜歡女孩,但他我沒想到他能狠心到那種地步,竟然背著我偷偷將你賣掉。”
“他不肯告訴我你的去向,無論我怎麼跟他們鬧,跟他們吵,他們都不肯告訴我你的去向。”
“還是前段時間他要S了,才終於良心發現,在臨S前把你的去向告訴我。”
“我一路輾轉,一個人一個人地問,一個人一個人地求,總算是找到你了。”
“這麼多年,我找你找得好苦啊!”
說完這句,女人就號啕大哭起來,惹得病房內其他人連連注目。
我不敢這般輕易跟她相認,卻被她哭得心中堵得慌,眼淚也不可控制地直往外冒。
後續我帶著她去做了親子鑑定。在等鑑定書的時間裡,她將這麼多年的辛酸和苦楚一股腦兒倒給了我聽。
我這才知道,原來世界上真有這樣的巧合。
原來那個報紙上被人記掛的嬰兒或許真的是我。
我這才知道,這個看起來瘦小可欺的女人原來這麼勇敢。
在那個父權當道的年代裡,她為了自己的孩子,未出月子就跟婆家鬧翻,跟丈夫離婚,然後一人踏上了尋女的漫漫旅途。
我不知道她這些年裡是怎麼過的,但我看到了所有的艱辛和苦楚都刻在了她的面容上。
現在她滿心歡喜,即便親子鑑定還沒出來,但她卻認定了我是她的女兒。
她沉浸在失而復得的喜悅之中。
我卻專心等著報告。
後來親子報告出來了。
她的確是我的媽媽。
她拿著那份薄薄的紙張,眉梢眼角都是欣喜和激動。
她眼眶通紅,將那兩頁紙翻來覆去地看,翻來覆去地看。
可我該怎麼告訴她?
她面前這朵失而復得的玫瑰,其實是一株即將枯萎的小草。
我即將S去。
我的媽媽。
3
得到醫學鑑定後,她忐忑地來請求與我同住。
我找不到什麼理由拒絕她。
而且在我內心某個隱秘的角落,我也渴望著與她靠近。
於是她拎著幾個簡簡單單的行李,搬進了我的出租屋。
我的租房很窄,一室一廳,僅能讓一人住得寬適。
她來後,我就將隔壁空的次臥也租了下來。
我那會不知道怎麼想的。
我的大腦告訴我,我不該與她相認,不該讓她住進來,不該讓她覺得自此我們母女倆會相依為命地生活下去。
因為我就要S了,我活不下去的。
不知道什麼時候,我就會再一次拿起刺向自己的屠刀。
但我的心卻熱切地想靠近她。
我在渴望著這份濃烈的母愛。
在這種極致的拉扯下,理智最終還是沒抵抗住感性。
我與她好好地生活了一段時間。
那段時間裡,我終於感受到了幸福的模樣。
原來有媽的孩子是這麼幸福。
出門有人相送,回家有燈等候,下雨有人送傘,天冷有人買衣。
那段日子,我好像是泡在了溫水之中,渾身暖融融輕飄飄的。
在許多個瞬間,我都覺得這日子好像也能就這麼過下去。
但病魔不放過我。
即便我身處幸福之中,那根細細的弦也一直勒在我的脖頸之上。
它時輕時重,不間斷地提醒著我它的存在。
終於在某一個毫不起眼的平常日子裡,它又再一次勒住了我的呼吸。
我又開始成宿成宿地失眠,我又開始日日夜夜地焦慮。
我一面被過去的痛苦淹沒,一面又時刻擔心著現在擁有的會失去。
我就像是一個被碾在磨盤裡的人,血肉都仿佛被攪在了一起。
於是我又控制不住地開始自殘,希望身體上的痛苦能平衡下心裡的痛苦。
她很快就發現了我的行為。
但她什麼也沒說,隻是一夜之間,家裡的刀具都消失在了我的視線裡。
即便是她剛做完飯,我去廚房倒水時,也見不到菜刀的影子,不知道被她藏在了哪裡。
這個樸實的女人,什麼都沒說,隻小心翼翼地維護著我的自尊和敏感。
她強撐起笑臉將生活粉飾太平,用更多的愛和溫柔澆灌我,以為這樣我就會慢慢恢復正常。
但我無法控制黑暗蔓延。
我每日昏昏沉沉,嗜睡遲鈍,片刻的清醒也被潮水一樣的頭痛淹沒。
於是在某一個夜深人靜的晚上,我終於忍受不住這種痛苦。
我用新買的刀具將手腕割開,靜靜地看著鮮血在床單上蔓延成妖冶的花朵。
我的動作悄無聲息,也不曾發出過一聲痛呼。
但就在我因失血而目眩之時,我的房門被一腳踹開。
這個瘦弱的女人,總能在這種時候爆發出一股令人吃驚的力量。
我又被送進了醫院之中。
她捧著我的手腕,無聲落淚。
晶瑩的淚珠大顆大顆的滾到紗布上,將我的傷口沁得生疼。
“你怎麼發現的?”
我虛弱地問她。
她不答,沉默了好一會,才淚眼模糊地看向我,祈求道:“崽崽,活下去不好嗎?活下去好嗎?”
我無法承諾她。
S亡已經在我的腦海裡生根發芽,早長成了參天巨木。
即便是在我最幸福的時刻裡,在她給予我的最溫暖的懷抱裡,S亡二字也從沒在我腦海中消散過。
現在已經太晚了。
4
但她沒有放棄。
自那日出院後,我常能發現這個對網絡一竅不通的女人竟也學著在網上搜尋治療抑鬱症的辦法。
除此之外,她還悄悄咨詢了許多心理醫生。我經常能撞見她接聽一些心理專家的電話,言辭間總能漏出點對我病情的關懷。
她那麼努力,想將我拉回正軌。
在再一次經歷我的自S後,她終於知道以往溫柔的回避並不會讓我好起來。
她開始頗為強勢地帶著我去看醫生,吃藥,住院,做心理疏導。
這是一個很費錢的病。
而她並不是一個有錢的人。
這麼多年的漂泊尋找,她也不過是一個掙扎在溫飽線上的普通人。
可即便這樣,面對高昂的治療費用,她總是眼也不眨地掏出。
然後背地裡,又悄悄地翻看著本地的招聘啟事。
她已經打了兩份工,卻仍舊嫌少。
我將一切看在眼裡,但我覺得我並不值得。
我是一個無用之人,過去和未來都一片黑暗,我不能這樣拖累著她。
所以在她再一次想給我預約心理療診時,我拒絕了她。
我抗拒治療,把自己關在黑暗的房間內成日昏睡。
工作在我遇到她前就辭了,有點存款的那張卡我也連密碼一起交給了她。
我將自己封閉了起來,誰也不搭理。
我不知道她的到來是不是好事。
她讓我體會到了母愛的溫暖,卻也用這種溫暖擊潰了我往日偽裝起來的堅強防線。
這種柔軟密實的愛意讓我潰不成軍,往日積壓的委屈和痛苦成倍地噴發出來。
我的病症比以往更強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