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點小說
第2章
有兔子湊到我的足邊親昵地拱頭,我蹲下身撫摸著,此間靜謐。
有人喊我,聲音熱切,像是帶了什麼稀世珍寶回來:「均瑤姐姐。你竹屋勻上神一間!西邊諸山最近流竄了一隻魔魘,上神親自來捉拿,要在我們這塊住些時日。」
我下意識抬頭,正見到奇谷高興得頭上兩隻角都立了起來,恭敬地跟在那上神的腿邊。
白衣不染塵,扶滄上神腰間還佩那柄劍,神色仍然平靜,眼神卻落在我足邊那隻兔子身上,瞧見我赤裸的雙足。
他道:「你怎麼不穿鞋?」
奇谷伸出自己的腳丫笑嘻嘻道:「上神,我們西山系的風俗都不穿鞋的,這樣方承山靈恩澤。」
我收回眼,拍了拍兔子,它乖巧地重新躍入草叢之中,我淡淡道:「我的屋子滿了,住不下人。」我站起身,越過他們,繼續沿著石階往下走。
奇谷急急地喊住我:「均瑤姐姐,這可是扶滄上神,被刻在山河經錄裡的那位扶滄上神啊。」
我頓住,回頭道:「我知道,我知道他是上神。」
Advertisement
其實,我從未想過我會找不到澤玉。他曾為我簪上秋海棠,讓我下一世早些找到他,不要讓他被別的小娘子帶走了。我也曾苦惱地思考過很多問題,我問澤玉,若是轉世的你不喜歡我了怎麼辦?他說,何須擔憂,若是我第一眼見你,肯定啞啞不能言語,一見傾心。
我期望在他還是一個不知何為情愛的小郎君時就找到他,幻化模樣成他的青梅竹馬,白頭偕老,這樣一世一世輪轉,任憑山河蒼老。
但沒有,他是上神。僅此而已。
3
招搖山本來也沒有什麼事務,因此處臨著西海,過路的山靈和仙人很多,我就重新在山腳下支起我的茶攤,給過路人幾盞娥女英釀的涼茶解解渴。
沒想到沒等著過路人,等到了不知何處來的一群女仙,打扮得十分嬌俏華麗,和我這簡樸的茶攤十分格格不入,竊竊私語了許久,敲著碗沿問我:「扶滄上神何時出來?」
我用團扇遮了遮臉,打了個哈欠:「不知道。」
實在不是她們不想上山,隻是扶滄上神順手在外邊設了結界,她們實在上不去。
這下好了,她們等了許久的怒氣倒發泄到我身上來了,其中一個穿著鵝黃色衣裙的仙子把我從頭到腳打量一遍,又看了看我的臉,陡然生出危機感:「你是招搖山的?」
我說:「是。」
她笑了一聲:「你別以為和上神在一處待了就可以近水樓臺了,這月亮可沒你的份。」
我便疑惑問道:「那仙子千裡迢迢跑到招搖山這個小樓臺來是做什麼呢?」我再嗤笑一聲,「況且,我也沒有摘月的想法。」
她啞然,氣衝衝地把頭扭到一邊。不知誰喊了聲,好漂亮的霞光。
眾人往外走,我起身收拾她們留下的茶碗,卻也被衝撞到外邊,確實是很漂亮的霞光。
西海上雲海葳蕤,霞光抱雲而生,一直蔓延到招搖山來,像是少女般的心事那樣美好。有一神女踏光而來,後頭跟了不少僕從,最後止步在招搖山的石階之下,微微低首,卻又悄悄抬一抬眼,不勝嬌羞。
這神女我認得,西海的龍女,平日裡高傲,卻不想有這樣小女兒的情態。
順著她的目光看上去,石階上正緩緩走下來一個白衣的神君,腰間佩劍。剛剛吵著嚷著要見上神的仙子們卻一點話都說不出來了。
遙遙相望,西海龍女淺作一禮:「上神,多謝誅S了西海的孽龍,救我子民於水火,特來道謝,西海龍宮裡已經為您備下了宴席,望君赴宴。」
她俯下獸,正露出纖細的後頸。這般情態,連我都動心了,扶滄卻道一句:「不必。」
他一階階往下走,路過西海龍女時步履也不曾停卻,就這樣目不斜視地路過。邊上的仙子倒嘶一口氣,不免為這鐵石心腸而氣餒。
他又頓住,回過頭去,西海龍女的眼睛亮起來,他淡淡道:「我不喜繁鬧,以後別來了。」這句話不知道是單說給龍女聽,還是給這邊吵了我一天的仙子們聽。
龍女微白了臉色,我邊上的仙子們的神色看起來也都大受打擊,想來我這茶攤接下去,不會因著山中住了個扶滄而日日吵鬧不止了。
誰知道扶滄步履不停,白衣不染分毫塵埃,卻是向我這裡走來了,最後在我面前停下,他道:「術婆婆讓你帶我去斷回崖。」
鵝黃色衣服的仙子顫著手,指責我道:「你這還不是近水樓臺?」
我啞然,走出去好遠還感受到仙子們的眼神,真是如芒在背。
我覺得我能容忍扶滄在招搖山住下委實算是氣量大了,畢竟我從最高天被趕下來他可是眼睛都沒眨的。隻是我見今日茶攤裡的客人少了許多,問了才知曉,西邊諸山流竄進了一隻魔魘,最喜仙人血肉,最近大概在招搖山附近,他來為的是除魔,我總是要給他行個方便的。
我嘆了口氣,自覺地給他帶路,招搖山脈連綿,路上不少小精怪喊我瑤娘,卻又躲在娥女樹上怯怯地看我身後的扶滄,好奇地探半個腦袋出來。
垂下一點絲绦,輕聲問:「瑤娘,他是誰呀?他是你在凡間的夫君嗎?」
另一個小精怪撞了撞他,反駁道:「肯定不是,你看兩個人都不說話,我看見隔壁山頭的狐狸哥哥,恨不得九條尾巴都卷在娘子身上。」
我笑說:「不是,他不是我的夫君,這是最高天的扶滄上神。來招搖山抓壞東西的。」
我回過頭同扶滄道:「走吧,前面再走些就到斷回崖了。」卻發現他不知因何出神,目光微微在我我發間的白絹上停住。
他點了點頭,本來隻是沉默著往前走,現在因著精怪無心的話,倒是生出了許多尷尬,好在前面就到斷回崖了。
此處說是山崖,其實很久以前盛滿西海的水,如今隻剩下深不見底的枯底,卻被朦朦朧朧的濃霧蓋住,被招搖山列為禁地,我吐了口氣,算是任務完成了。
我轉過身往回走去,去被從身後叫住。扶滄在我身後開口,淡淡道:「我同你說過了,不過是凡世須臾幾十年,你又何必介懷?」
我頓住,猛然回過頭,卻看見扶滄的面上生出一些不解,像是不理解我頭上的白絹、不懂我在祖祠裡貢下的澤玉牌位,他不明白凡世一點牽絆,怎麼叫我記掛這麼久,他是上古留下來的神,卻學不會一點慈悲。
我閉了閉眼,說:「上神,我今年不過一百五十歲。」
我靜靜地瞧著他,道:「招搖山近百歲才算成年,我從情竇初開起就遇見了澤玉,一直到如今,你說的須臾幾十年我尚未知曉,每時每刻我都覺得天長地久。你所說的山河兜轉我都不曾見過,你說我為什麼放不下。」
我往前走了兩步:「那日最高天,你們說我身份低微,說我與澤玉之緣不過是因為我與和羅長相相似,你說你不是澤玉,我從招搖山再到人間,所見過的場面不少,見到的人大多純善,從未受過如此羞辱。這算什麼呢?上神,你如果痛過,便該知曉我這些年的痛楚。我最後悔不過是,踏上最高天,其實,你根本不是澤玉。你來招搖山來除魔,你看見我不免覺得太像和羅而不自在,我見了你也覺得你的模樣氣堵。所以最好別相見。」
他垂下眼來瞧我,卻微笑道:「招搖山隻有這麼大,總是會見面的。」
我看了他一身白,通身如雪,氣急之下,抓起一把沙子撒向他:「你裝什麼清高,你以為你是誰?」
扶滄上神連斬卻孽龍都不染分毫烏血的白衣,此刻卻被不知多少人踐踏過的塵沙揚了一身。
我踮起腳揪住他的領子,惡狠狠道:「總之,你少在我面前出現。」
扶滄定定地看著我,明明儀表已經不整,還被我揪住領子不得不俯下一點頭來,卻還是一副不可侵犯的模樣。他像是想說話,斷回崖的風卻突然大了起來,扶滄往後一退。我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和他一起往崖下墜去,臉頰撞在他溫熱的胸膛之上。
斷崖無底,像是一場夢,卷起了過往,明明是往下墜,卻忍不住讓人想永遠睡去。
4
海棠樹在雨裡淋了幾遭,更顯得嬌俏,我已經在這個宅院裡住了好幾日了,這裡凡人很少,隻有幾個打掃做飯的僕婦,裡頭有一個蒼白瘦削的青年,臥床很久,不過看書的樣子很好看。我看了很多人間的話本子了,他的形象和裡頭說的書生很相似。
我戲弄了他很久,有時候是化作一陣風把他的書吹得哗啦哗啦響,他不聲不響地把書頁繼續展平。有時候變作盤中一粒葡萄,在他要吃的瞬間消失不見,他卻不驚訝。
後院的僕婦會說他的壞話,說他是大齊的煞星,生來克S父母,雖說去歲為大齊贏了戰役,可手下冤魂不計其數,還想偷走他庫房裡的金子,我施了法術叫多嘴的僕婦摔了一跤,嚇了她念了好長時間的佛。
聽她們把他說得那麼可怕,可我在他窗邊託腮看著,不過是個面色有些蒼白的書生罷了,垂眼的樣子沉靜好看。
我絞盡腦汁地回想那些話本裡和書生的初見,都是在月明星稀的夜裡,美人悠悠出現,嬌媚地喊一聲奴家。我還沒想好怎麼開頭呢,啃著梨在他窗外望月興嘆。
結果窗戶從裡面被打開,我轉過頭去,病弱書生仰頭看我,微笑道:「我是澤玉。」
梨啪嗒一聲掉地上。
我怔怔地看了他好久,每一處都細細打量過,突然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我像是找一個人找了很久很久,天上地下都翻遍也找不到,終於在這個夢裡重新遇見。
澤玉,你好啊,我是均瑤。
我很快地爬上窗臺,俯下身抱住他,不知什麼破爛的記憶在我靈海裡回蕩,被衝散開來。我閉上眼看見我拽著孟婆聲嘶力竭、涉水在忘川裡掀起S鬼的臉、不知疲憊在山河間奔走,我在找一個人,最後我找到了,在這個宅院之中,在最開始的地方。
我那麼委屈,卻又那麼歡喜。
我埋在他脖頸裡哭了很久,才擦完眼淚直起身來,澤玉也沒有大驚小怪的模樣,很淡定地接受一個陌生小姑娘在他懷中哭了半天。
我認真地說:「我知道啊,你是澤玉。」
明明我是笑著說的,卻又掉了眼淚下來,他們都說你是上神,你也根本不喜歡我,他們騙人,對不對?
我指著自己的臉,問澤玉:「你看我長得像誰嗎?」
澤玉說:「不像誰,我從未見過如你一般人。」
我又湊近了些,道:「你看仔細了啊,沒有像你曾經認識的誰嗎?」
澤玉伸出手掐住我的腮幫子,無奈地說:「不像的。小女鬼。」
我低頭看看自己,還是素白的衣服,長發披散,又是一副哭腫的模樣,我原以為是病弱書生和嬌媚妖精的戲碼,這次生生給我演成了怨鬼撲窗。
我說:「見了我,你不害怕嗎?」
澤玉放下手中書卷,伸出指尖勾住我一滴快要落下來的淚,輕聲道:「在哭的明明是你,我為什麼要害怕?」
他頓了頓,補充道:「我很嚇人嗎?」
我怔怔看著他指尖上的淚,彎起唇笑,說:「不嚇人,你是天底下最好最好的人。」
5
我在這個宅院裡光明正大地住了下來,順便把那幾個愛嚼舌根的僕婦給趕走了,澤玉扶著鬢角無奈地說:「那誰來洗衣做飯?」
我氣鼓鼓地說:「可是她們說你壞話啊。說你是煞星,克S父母,當將軍的時候又S了太多的人,這樣重的煞氣,連庭院裡種的許多花都開不了。明明就是她們偷懶,沒有侍奉好這些花。」
澤玉平靜地問:「她們倒也沒說錯。」
我固執地說:「有錯的。」
「哪有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