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熬到他榮登皇位。

 

熬到他徹底將權臣的勢力拔去，熬到他終於將權力牢牢抓在自己手中。

終於他可以任性，說他要娶敵國之女為妻。

 

我與他虛與委蛇。

 

終於可以不帶侍女，獨自一人出去。

 

我去醫館買了幾味藥，配成毒藥，那是楚國的秘方。

 

卻聽見，街邊的百姓說著：「當今皇上可真是位聖明的君主，登基才一年，卻國泰民安風調雨順，天下太平。」

 

「可不是嘛，皇上降低了賦稅，咱們農民的日子好過起來了哩。」

 

「是啊，皇帝還重視科舉，說是寒門也可出狀元。以後貴人們總算不是一手遮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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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邊的百姓也好啊，不用躲避連年的戰禍。而且皇上對楚國遺民也好得不得了，和咱們啊別無二致。」

 

「就是啊，楚國與咱們百年前原是一家，原本兩國誰也不讓誰，如今咱們雍國出了位雄主，還是皇子的時候便一舉攻破的楚國。中原一統，速度之快，少了多少百姓苦楚。」

 

雍國的百姓他們……

 

他們懂什麼。

 

但是我看著他們臉上真誠的笑意，心底漫上一種難言的滋味。

 

19

 

我回去時，秦執還在御書房議事。

 

他每日從早熬到晚。

 

不知在處理些什麼事情。

 

我去了御書房，秦執對我的放縱整個宮中都知道。

 

沒人敢攔著我。

 

我站在御書房門外，側耳聽秦執議事。

 

我聽見一道男聲相勸：「皇上對楚國遺民政策寬厚，恩待百姓，微臣深以為意。」

 

「隻是皇上，您要娶楚國公主做皇後，是否太過兒戲。若她仍想著復國，一個皇後的位置，會生出無窮事端。」

 

秦執沉聲緩緩道：「朕意已決，許卿不必再勸。」

 

「微臣知曉，皇上您自覺對楚國公主有愧。可是……這何嘗是您的錯呢？您何必要用這種方式彌補她？」

 

「當年先皇臥薪嘗膽，向楚國俯首稱臣近十年，才換來一次反擊的機會。原本這就是先皇籌謀十年的戰爭，和您有何關系？」

 

「老臣看在眼裡，您在當時那種處境，非但不明哲保身，還要去爭那領兵的位置。您為的不是戰功，是保全那位公主。」

 

「她父既然妄想做統一中原的國主，自然該自己承擔失敗的後果。」

 

「而您，已經盡力保全了除了楚國國君和太子以外的所有人，您又有何錯處，需要用皇後之位去彌補一個人？」

 

他在騙人……肯定是在裝作道貌岸然。

 

怎麼會，怎麼會是這樣。

 

如果我不該恨秦執，那我，該恨誰。

 

恨他已經S去也根本不愛他的父親嗎？

 

書房內，秦執打斷了臣子的話：「朕不是用皇後之位去彌補一個人。朕隻是，想娶心愛之人為妻。」

 

「執此生所愛，唯此一人而已。」

 

「可太後希望您立周氏為後，您也不考慮嗎？」

 

秦執的語氣帶上一絲嘲諷：「真正愛執的，也隻有這一人而已。」

 

我眼角滲出眼淚，也不知在哭自己，還是在笑秦執。

 

什麼時候了，他還在談愛啊。

 

犯什麼蠢呢，真當自己還是初識愛意的少年啊。

 

我笑他蠢，自己卻先哭了起來。

 

20

 

我默默走在宮牆邊。

 

無限的茫然推著我。

 

我遇見一個小丫頭，叫阿姣。

 

她才入宮，並不認得我，見我一個人在皇城亂走，跑過來拉住我：「姐姐，皇城入夜不可隨意走動。掌事姑姑才教過我們。」

 

我轉過頭，她看見我滿臉淚痕，愣了一下，小聲說：「姐姐也不想入宮嗎？」

 

她想安慰我，便講起自己：「阿姣也不想入宮，可是阿爹生了病，弟弟妹妹還小。不入宮便沒有銀錢生活。」

 

「姐姐，你不要想那麼多，我聽說皇帝是個好人，宮女們 25 歲便會被放出宮，在宮裡當差，銀錢還很豐厚……」

 

小姑娘笑著安慰我，我隻是含著淚笑笑。

 

她說皇帝很好，現在天下太平，政通人和，連楚地的遺民，也是一視同仁。

 

她說，咱們中原啊，終於結束了百年割據混戰，百姓終於過上了好日子，幸福著呢。

 

我閉了閉眼睛。

 

「這是你父皇謀劃了十年的戰爭，是你保全了楚國皇室許多人的性命。」

 

這句話一遍遍回響在我腦中。

 

他是我的仇人，卻也是專程來救我的人。

 

他是滅我家國之人，卻也是，阻止中原繼續分裂的聖君。

 

可笑，可笑。

 

我不知道怎麼面對秦執。

 

我想，如果不能S了他，我便S了自己吧。

 

他繼續做那太平盛世的君主。

 

而我，要去和父母團聚了。

 

失去了S他的執念，我在此刻，喪失了生的意志。

 

當夜，我寫下一封遺書。

 

隻要求秦執好好對待楚國遺民，做個好君主。

 

還有，讓太醫去看看宮女阿姣重病的父親。

 

然後便服下了為秦執準備的毒藥。

 

默默等待毒發。

 

待到秦執第二日來尋我，隻會發現一具冰冷的屍體。

 

但是我不承想，秦執在御書房因為政務熬到了大半夜之後，還是立刻來見我。

 

他入了寢殿，從背後輕輕將我抱在懷裡。

 

然後，下一瞬，發現我呼吸已然紊亂。

 

那一夜，皇宮燈火通明。

 

再醒來。

 

我便失去了記憶。

 

可能是秦執幹的吧。

 

連我的記憶，他也不讓我擁有了。

 

21

 

夢醒了，我的心也S了。

 

為什麼，我連去S都做不到。

 

我都已經放過他了，可是為什麼，我連去S都不能成功。

 

睜開眼，秦執就坐在我旁邊。

 

他眼底布滿血絲，立刻俯身靠近我。

 

我眼角含著淚看了他一眼，他頓時僵在原地。

 

他面部肌肉僵硬著，木然朝我笑笑，自顧自說：「阿螢你醒啦，我給你親手做了你喜歡的芙蓉酥，起來吃點好不好。」

 

他的聲音在抖，不敢看我一眼，說著就要給我去端吃食。

 

我拽住他的衣袖。

 

他又坐下，用指腹擦去我的眼淚，卻不敢看我的眼睛：「阿螢又做噩夢了，夢都是反的，都是反的。阿螢不要相信夢裡的東西。」

 

我眼淚止不住，沉默著不說話。

 

他將我抱在懷裡，額頭抵在我發頂，喃喃著：「阿螢不哭，我陪你去放風箏，打秋千。陪你讀書，陪你練劍。我們去做任何你喜歡的事情，隻要你能開心一點……」

 

他這樣說著，聲音卻哽咽著。

 

他的眼淚滴在我衣襟。

 

他不敢再看我一眼，他不願接受，我已經恢復了記憶。

 

宮殿裡已經掛滿了紅綢，鳳冠霞帔掛在殿內，在陽光下映襯得流光溢彩。

 

「現在是什麼日子了？」我問他。

 

「你連著昏睡了兩日，今日是四月初九。」

 

他說著含著淚笑起來：「四月初九，是我們成婚的日子。」

 

「阿螢，我們現在就成婚，現在就成婚。你答應的，永遠和我在一起。」

 

他一邊忍不住淚，一邊還是固執地拿來鳳冠霞帔給我，自己則穿上新郎的冠服。

 

「你答應過的，我們現在就拜天地，行夫妻之禮。你答應過的……」

 

鎏金冠，玄色衣。

 

君子端方，朗月入懷，隻可惜淚湿衣襟。

 

他還在自欺欺人。

 

我沒有動作，也不準備與他繼續他的騙局。

 

他俯過身抱著我哀求：「阿螢，你從前說，想要我做一個好君主，我會的，我會做一個聖明的君主，你開心一點好不好，不要哭。」

 

可明明現在哭著不敢看我的人是他。

 

我從他的懷裡脫身出來。

 

秦執還維持著抱我的動作，隻不過他懷裡的人不見了。

 

他僵在原地，反應遲鈍，自欺欺人到了極致。

 

「我想起來了。」

 

最終的審判落下。

 

「我什麼都想起來了，你帶兵進了楚國的都城，我父母S在……」我重復著過去發生的事情。

 

秦執眼中漫出惶恐：「不要說了，不要說了，阿螢，我求你，不要說了。」

 

他抱住我，將頭低到與我視線相當，甚至還要低一些的位置，求我。

 

「可是這發生過。」我頓頓說了一句。

 

我沒有再用恨意凝視他。

 

「阿執，不要再像小孩子一樣，不承認過去的事情。」

 

他聲音悶得發慌：「可是你不會再愛我了。」

 

說罷又滿懷希冀，眸子裡閃爍著無盡的哀求和渴盼：「阿螢，你再試著愛我一次好不好？」

 

他結結巴巴保證：「我保證，我一定讓天下海晏河清，我一定會讓百姓安居，結束戰爭和分裂。」

 

「我保證我一定善待楚國遺民，一定一視同仁。」

 

「我一定，永生永世隻愛你一個人。」

 

我輕輕搖搖頭。

 

他牽著我的手放在他心口，哽咽著：「阿螢別不要我，我把心給你，隻給你。」

 

他哭著，直到慢慢失去了聲音。

 

我擦去他的眼淚，隻是說：「做個聖明的君主，像我們從前說過的那樣。」

 

22

 

他眼眸隨著我轉動，一絲一毫不肯松開視線。

 

他被我平和的話語嚇到，慌忙握住我的手。

 

「阿螢，你可以恨我，但你不能傷害自己。」

 

「如果恨我可以讓你活下去，你，可以永遠恨我……」

 

他拿出一柄短刀遞在我跟前，指向自己：「但是這把刀，隻能對著我，不可以對著自己。」

 

刀尖抵在他心口，他說：「隻要你不傷害自己，你做什麼……都可以。」

 

他握著刀的手滲出了血，但還是緊張地看著我的表情。

 

他怕我再次尋S。

 

我掰開他的手指，將刀打落在地上。

 

秦執紅著眼睛看我，渴盼我肯定的話語。

 

但我隻是平和而堅定地宣告我們的離別。

 

「生S之後，我隻願，做些對世間有益的事情。我不願做你的妻子，更不願意做皇後。」

 

他張了張嘴，想要說些什麼，我止住他的聲音。

 

「往後，你做你的聖君。我隻做宋螢秋。無瓜葛，無愛恨。」

 

「我會活下去。也隻有這樣, 我才能活下去。」

 

聽見我這話，秦執沉默下來。

 

他像被堵住了喉嚨, 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但他終究還是答應了。

 

秋日裡的落葉飄在地上，我將秦執推出了宮殿。

 

他站了不知道有多久, 踩在枯黃的葉子上，一步一頓, 失了魂一樣地離去。

 

我在窗前, 看著他一步一步走遠的背影, 淚水模糊視線。

 

我沒辦法愛他，因為我見過他滿身是血，踏破楚國宮殿的時候。

 

我沒辦法恨他, 因為他用僅有的能力保全了我和許多楚國人的性命。

 

我沒辦法放下他，因為我的一顆心早就給了他, 就算是碎了，也是他的。

 

23

 

我出了宮, 開了一家遺孤館，收養戰亂中失去父母的孤兒。

 

有楚國的遺孤，有雍國的孤兒，也有父母分別為楚國、雍國的楚雍之子。

 

我沒有孩子, 成了遺孤館的館長娘親。

 

一群孩子跟在我後頭，天真爛漫地笑著：「館長娘親！」

 

如秦執承諾, 他是個好君主。

 

面對祁國, 他不戰而屈人之兵。

 

一個統一而強盛的漢人王朝誕生。

 

國家不再分裂, 中原一統。

 

他做成了他父親和我父親都沒有完成的偉業。

 

五年之後, 秦執還在等我。

 

我想勸勸他, 卻發現, 我連自己這般固執的孤身不婚都勸不了，遂放棄。

 

夜裡遺孤館著了火，是貪玩的孩子用火竹點燃了木質的房子。

 

我帶著孩子們跑出來, 卻發現遺孤館最小的那個孩子沒有跑出來。

 

我不顧一切跑了回去。

 

看見火光之中, 那孩子睡得香甜。

 

我將他抱起，火蛇攔住去路

 

我已經接近昏迷，卻將孩子穩穩抱在懷中，用湿毛巾捂住他的口鼻。

 

看見有人衝來營救的那刻。

 

我放心地閉上眼睛。

 

永別愛恨, 永別世界, 永別……秦執。

 

我好像回到了許多年前，在母親的懷抱裡, 父親的肩頭上，在少年秦執的背上……

 

阿爹阿娘，來接我了。

 

24

 

後記

 

她救出的這個孩子, 便是失去雍國父親和楚國母親的戰爭遺孤, 那個楚雍之子。

 

後來秦執終身未娶, 收養了那個孩子做皇子。

 

他成了天下最聖明慈愛的君父，卻把自己的心葬在落葉紛飛的秋夜。

 

世間太平，有情人終成眷屬, 兒女承歡膝下, 不用流離失所。

 

而他的摯愛，S在衝天的火光中。

 

他將她葬在楚地，S後也不敢留她在身邊, 怕她怨怪。

 

「此生，無愛恨，無瓜葛。」

 

她說過。

 

他清楚地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