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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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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明熹微,我同陸岐請罪:「下官一時糊塗,還請大人寬恕。」
一旁的曾子奕投來驚詫的目光。
這一樁,是我失察,張哲已S,早在入仕前,恩師便與我說過,朝堂紛爭風雲數載,卷入其中,退無可退。
可我仍願盡己所能,在這風雲詭譎之中,力求一方清明。
我同陸岐示弱,私下裡,在大理寺卿的幫助下,前後用了兩個月,集齊了這樁案子的證據。
還有張哲被帶走前,留下的消息。
京都十裡外的驛站,是秦安縣的數名百姓,可作為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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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非一早安排好,待事發,這些人,如何能走到京都。
他身S後,這些人,都已被我安置妥當。
彼時已近夏末,我去探望恩師,他身子不好,已病了許久。
我扶他至庭院中,告知他,次日一早,我會在朝堂上,同聖上稟明河南度田案。
他看著我,深邃的眸光是了然。
良久,他開口問我:「可會後悔?」
聖上已年邁,他珍惜早年缺失的天家溫情,極為護短。
可我忽然想到,數日前,我自驛站中接回七苗縣百姓時,當中有一阿婆,乃張哲的祖母。
滿頭的白發,生得一張慈祥寬和的臉,她或許已猜到張哲的S訊,隻拉著我的手道:
「大人,我家哲兒原瞞著我不讓我來,是我求著他們帶我來的。」
「老婆子我年紀雖然大了,但還說得清楚話,到了公堂,也能代我家哲兒辨個公道是非。」
年過七旬的阿婆尚能為生民的公理正義辨一方黑白,我身為朝廷命官,責無旁貸。
於是我跪地,重重磕了一個頭:「若學生此番不能全身而退,還望老師,珍重。」
我知道,這世上,隻有恩師,不會如旁人那般勸阻我,最終,他淡淡開口:「阿辭,去吧,一往無前,不忘初心。」
昭元十五年的夏末,我帶著七苗縣的鄉民,擊響了登聞鼓。
身為刑部五品郎中,入得殿前,上呈罪證奏疏,跪地觐見。
內侍接過奏疏,我方開口:
「臣刑部郎中林昔辭,今敲登聞鼓,是為上陳一樁重案,臣今持案情所關證據,彈劾河南開封府知府、河南布政史、以及河南開封府藩王,今上七皇子。」
空氣似在那一刻凝滯。
我抬頭望去,上首的帝王已然變了神色。
片刻後,內侍開口:「還請林大人詳陳案情。」
我再叩首:「自三年前,朝廷在河南推行度田令,河南土地貧瘠,為改善民生,朝廷推行度田令,免去三年土地租稅,鼓勵開墾荒地,一畝可領半石黍米。本是利國利民之舉,卻為有心人所利用。河南七苗縣縣衙錄事張哲親筆寫下供述,三年來,官府將明面上的租稅免了,地方知縣卻以養田度的名義徵稅,稅之從前雙倍,而所謂的開墾荒地的獎勵,也變成百姓向官府上貢。這背後指使之人,正是七殿下。」
內侍呈上的證據與數份供狀被扔至殿前,聖人勃然大怒。
我抬手續道:「陛下,此案有關數名證人,此刻正在殿外,可要宣召?」
話音落,滿堂哗然。
我再度俯首而拜:「陛下,還請聖裁。」
此舉已然將聖人架在烈火之上,逼得他不得不開口處置,可若非如此,何以慰藉河南數萬百姓之苦。
人證物證俱在,此案證據確鑿。
太子領數名朝臣為七皇子求情:「父皇,七弟此番雖犯了大罪,但還請父皇,給他一個改過的機會。」
我跪在殿中,望著帝王平靜威嚴的面容,滿堂寂靜沉悶,不知隔了多久,威嚴的帝王開口:
「即刻召七皇子回京論罪,升林昔辭為刑部右侍郎,協同三法司全權查辦此案涉及官員。」
7
這份遲來的公理正義,終是求來了。
其實自那時起,我大抵知道,留給我的時日不多了。
河南度田案的後續移交至三法司會審,我送秦安縣的百姓離開,城門口,曾子奕不知何時追了過來。
彼時,我正將裝有張哲骨灰的平安符交到阿婆手上,阿婆眼眶湿潤,卻溫柔地衝我笑:
「謝謝,哲兒泉下有知,也能安心了。」
我心頭沉悶,不知如何勸慰,餘光瞥見,曾子奕在阿婆的包袱中,塞了幾張銀票。
馬車駛出城門,漸行漸遠,曾子奕站在我身旁,默然開口:「你動了七皇子,陛下和太子,都不會放過你。」
我沒再看他,翻身上馬,冷笑道:「至少,我無愧於心。」
昭元十五年的秋天,曾子奕的話得以印證。
我被舉報收受賄賂,他們沒給我半點查證的機會,徑直將我捆了,施以重刑。
刑部大牢中,獄卒用沾了鹽水的鞭子抽打我,曾子奕拿著供書,立於一側,聲音如同惡鬼:
「阿辭,隻要你主動認罪,我保你一命。」
我閉上眼,SS咬著牙。
我在牢獄中待到第五日時,大理寺來人,將我提了出去。
文元宵告訴我,是老師冒S在御前替我求情,為此,他自請致仕。
見我難過至極,他又道:「罷了,此番終究也算我對不住你,你也不必太傷懷,黃平老兒本就已年邁,如今致仕,急流勇退,未嘗不好。」
「陛下已下令,半個月後,將你流放嶺南,終歸,也是撿回了一條命。」
皇權爭鬥漩渦下,我本就知道,我不會全身而退。
唯獨遺恨,連累了老師。
流放前,老師來送我,在一小亭中,如同我們初見時的場景,他笑著道:
「阿辭,老師以你為傲。」
此後,千裡相隔。
後來我無數次想,若我早知,那是最後一面,我想,我會……
可終究,沒有如果。
8
一場夢,我睡得太沉太長,醒來時,已天光大亮。
好在是休沐的日子,推開門,康雲意還守在門口,桌上擺了幾樣早點。
她看上去有些不安,小心翼翼開口:「大人,用些早點吧。」
我揉揉眉心,冷聲道:「康姑娘,昨夜我已將話說得明白,還請你盡早離開。」
說罷,大步往外走去。
宣武將軍府裡,沈濟風正在擦槍,甫一抬眼,星亮的眸子展露笑意,扔了槍朝我走來:
「怎麼,我回京快半個月了,林大人終於得空來見我了。」
我抬眸,與他四目相對。
兩年前,我流放嶺南途中,病得厲害,押送我的官兵大抵奉了命,任由我病重,停在一荒山驛站中,不肯為我延請醫師。
我試圖威脅:「雖是流放,但我仍是官身,若我不明不白S了,你們也脫不了幹系。」
奈何那官兵卻滿不在意:「林大人還是省點心吧,嶺南多毒蟲瘴氣,多少要犯S在途中,再正常不過。」
他們將門一鎖,自顧自喝酒吃肉而去。
房間在二樓,窗戶也被釘S,我拖著昏沉的身子,試圖撬窗。
隔著窗,能聽見外面正下著綿綿細雨。
我無力地咳嗽,忽然間,窗戶被推開,一團黑影躍窗而入,恰好接住我搖搖欲墜的身體。
黑影戴著鬥笠,在燈火的照耀下,顯露一雙亮晶晶的眸子,隔著黑布面紗,他冷哼一聲:
「喂,可別S了,我趕了這麼久的路,就是來救你。」
他的話音方落,我眼皮沉沉一合,昏了過去。
再醒來時,看見的是一張神色復雜的臉。
「也沒人告訴我,你是個女的啊。」
我慌亂低頭,才發現身上衣衫已被換了,又聽他連忙道:「我不是故意的,看你身上衣衫都汗湿了,才動手給你換的。」
「你服了我的藥丸,病不日便會好。」
我掙扎著起身下床,抬手一禮:「多謝,救命之恩。」
那時我還不知,沈濟風的身份,他匆匆而來,救我一命。
又匆匆離去。
隻是臨走前,留下一句:「好好活著,別S了,待你到嶺南,我會再來尋你。」
後來,靠著他給我的藥丸,我活著到了嶺南。
嶺南官署的張大人知我是昭元十年的一甲狀元,他為人惜才,便留我在官署擔了個錄事的小職。
再見到沈濟風時,已是半年後了。
彼時留守正堂的隻我一人,院牆處飛來一隻豔紅風箏,掛在牆頭,十分顯眼。
不多時,牆頭上便坐了一個年輕男子,一身黑衣,頭發高束,在我望向他時,挑眉一笑:「林大人,有空去放個風箏?」
隻記得,那日的風箏沒放成,但我得知了他的身份。
鎮守嶺南的宣武將軍,沈濟風。
再後來,沈濟風三不五時地來尋我,我也順勢與他相見。
因我始終不知,他救我,究竟有何原因。
9
而這原因,直至兩年後,我才知道。
彼時我剛收到消息,不日將調任回京都。
也是在那時,我才知,恩師因病離世。
沈濟風以放風箏為由,將我約至一山頭。他告訴我,兩年來,恩師一直在查我的案子,即便當日所涉及的證人都已被滅口,他還是以一己之身,替我洗清了冤屈。
沈濟風遞給我一封信,眼眸深沉:「這是京都傳來的,你看看。」
因我是戴罪之身,不能與親屬通信。
信封上赫然幾個大字:家書,親啟。
是恩師的字跡。
我急忙打開信封來看--
阿辭親啟,為師一生無後,唯視阿辭為親,自別兩年,常牽絆,憶及往昔,悔之未曾多許親近,
爾性冷孤高,或與為師相似,但為師更願,他日若可,阿辭不再孤身一人,有人言餐飯,有人伴相隨。
今感病勢如潮,然生S有命,這一生,行舟至此,已然盡興,萬毋多傷懷。
阿辭,安好。
短短數行,道盡了訣別與牽掛,眼淚不知何時已沾染了信件。
一方手帕被遞到我眼前,沈濟風撇開眼,聲音有些沉悶:「黃大人一生正直,臨終前,唯一牽掛的便是你,現如今,你可想好了?」
寒風凌冽,吹得他衣袍翻飛,我抬眸,盯著他的側臉,開口道:「不知沈將軍,可是三殿下的人?」
這層窗戶紙,隔了兩年,終於被捅破。
陛下七子,唯三殿下最與世無爭,一心沉醉田園山水。
京都中,除太子與七皇子一黨,便是四皇子一黨野心最甚。
兩年時間,沈濟風每次來尋我,看似玩世不恭,可卻也有意無意地留下暗示。
風在那一刻靜止了,沈濟風回過頭來,定定地望著我:
「林大人覺得,當今陛下,可是明君?」
他的眸中似有燎原星火,灼灼燃燒,我後退一步,冷淡道:「臣不議君。」
「那麼,當今太子,是否可擔大任?」他朝我走近,濃黑的眉眼低垂。
「兩年前,你親手查辦河南度田案,造福千萬百姓生計,可最終,你落得什麼下場。」